车舆上,王竟夕始终别过脸去,看着窗外,不与芸香对视。
窗外茶楼酒肆作坊小贩的叫卖声,行人熙熙攘攘,欢笑声,喧哗声,让王竟夕倍感孤寂。这种孤寂在她的心里痛苦的蔓延,又一股脑地变成了委屈和无助。这种委屈无助让她忽然忆起了从前。
那时,她还未养在太妃膝下,阿耶亦未出任河东节度使,虽然阿耶迫她读书写字骑马,但实际上对她宠爱无比,阿兄时常带着她走街逛市,时常与小妹同卧一处说体己话至天明。
那时的她,不用温良恭俭,小心软语,谨小慎微。
后来朝堂风云突变,自己养到了太妃膝下,太妃待她亲厚,虽时常想念自己的家,但日子倒也过得滋润。
可自太子殿下养在太妃膝下后,阿耶便时常来信告诫她谨言慎行,练就了如今她一副老道的模样。
圣人有意要立她为太子妃后,她有些茫然。
她只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如此看来,太子殿下并非良配。
纳了良娣良媛倒是罢了,私下与史家娘子不清不楚也算了,如今还在宫宴上不知收敛。加上这几日的怪梦,宫内波诡云谲,她不想嫁。
但如今将军府如履薄冰,父亲与吴王自幼亲厚,与圣人关系微妙。雷霆雨露,皆是圣恩,嫁与不嫁皆由不得她。
突然,街景模糊了,好像浸在了水里,原来,她满眼是泪。这时,芸香搂着王竟夕的肩,她再也忍不住,转过来把头埋在了芸香的怀里,呜咽起来。
芸香比王竟夕大两岁,自幼便跟着娘子跟前。
自家娘子自幼冰雪聪明,落落大方,无拘无束。
这一两年,娘子大了,出落得沉鱼落雁。宫中欲立娘子为太子妃,又封姑娘为郡主,本以为这都是好事,没想到,娘子竟然数次梦魇。
如今太子在宫宴上这般,更是委屈了娘子。还未嫁入东宫,便是如此,还不知道入了东宫后,日子要如何艰难。
幼时的玩伴如安定公主、尚书家的卢娘子因嫉妒娘子品貌,又屡次在斗香会上无法赢过娘子,这一年多来,处处与娘子不对付,唯有楚王家的平乐县主,还一直与娘子亲厚。
驾着车舆的徐良也放慢了速度,突然听到一阵马蹄疾驰的声音,拦在了车舆前。是定北王。
徐良立刻下了马车,轻声向定北王回禀,王爷嘱咐了几句便驰马离去。
察觉有异的王竟夕有些慌乱地从芸香怀里抬起头来,芸香紧着向车外询问:“徐将军,可是有何变故?”
“娘子莫慌,是定北王。”又笑笑说:“京城还没有人敢拦咱王府的车舆。”
生怕芸香担忧,王竟夕扯了嘴角,生硬地笑了笑:“芸香莫要担忧,我无事。帮我理理妆容,一会莫教太妃担忧了。”
只见车舆入了定北王府,但并未在马厩停下,而转向西边角门入了跑马道,从定北王府后门绕道,到了兴宁坊一处幽静的宅院里。
下了车舆的王竟夕有些茫然不解,徐良忙道:“郡主,这是王爷在京中的秘密宅院。王爷恐郡主怕太妃或将军夫人担忧,让郡主在此处散散心。”
想起定北王教她骑马,如今又为她解围,还知她不愿归家,王竟夕深深吸了口气:“王爷此时可在宅内?徐将军,我可否见上王爷一面?”
不多时,王竟夕在书房见过了定北王:“臣女谢过定北王今日解围之恩!”
定北王放下手中书卷,似有笑意:“那郡主准备如何谢?”
这一句话说得王竟夕又不知所措起来:“那……那……”
“郡主无需忧心,郡主已经谢过本王了。”
“谢过了?”王竟夕疑惑起来。
定北王指了指桌上的东西:“郡主瞧瞧是否熟悉?”
王竟夕走进一看,是个半个香饼,香味很是熟悉,也顾不得什么礼数,直接拿起来闻了闻,顿时惊道:“王爷从何得来?”
“这是你阿兄去岁生辰送本王之物。前些日子,本王中箭高热不醒,皆因此香饼,本王才苏醒过来。如今本王今日替郡主解围便算谢了郡主的礼了。”
“王爷受伤了?如今伤势可是大好了?王爷见过臣女的阿兄?王爷可否给臣女讲讲边塞的经历?”
定北王了然一笑:“本王无碍。郡主是想听本王的经历还是你阿耶阿兄的?”
王竟夕见心思被人看破,不好意思低下头,低声说道:“都想。”说罢,觉得自己耳根都红了。
定北王不再逗她,说道:“本王与你阿耶各为节度使,平日并无往来,去岁你阿兄遵父命前往陇右贺我寿辰,我还见到了你阿嫂和你小侄子,你小侄子如今已有两周,虎头虎脑的,甚是惹人喜爱。”
王竟夕从定北王嘴里听到自己家人和小侄子,顿时神采奕奕起来。
又听定北王道:“我听闻你阿耶很熟悉河东边境之事,而且深得士兵喜爱,你阿兄擢升将军亦是指日可待。”
徐良和芸香在外守着。徐良心道,自己跟随王爷十几年还从未听过王爷说这些家长里短。芸香想着郡主如今也是议亲的年纪了,定北王虽说是太妃之子,但终究还是男女有别的,心下便有些着急起来。
“徐将军,王爷无需公务了么?”
“芸香姑娘,王爷的事情不是你我可以妄议的。”
芸香有些不乐意了,闷闷地又坐在了回廊上。
书房内,王竟夕又道:“听闻王爷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可否给臣女说说王爷在边关这十多年的经历?”
“郡主对行军打仗亦有兴趣?”
“王爷,臣女是想,天下之大,而臣女却困于这四方的京城,王爷见多识广,给臣女讲讲,或许臣女便少有困惑。”
“我与先帝一同作战的最后一次便是灭了高句丽【1】。我与先帝率大朔主力直扑辽东,另一将领王亮则率四万大朔军队乘五百多艘船沿着海路袭击高句丽的首都平壤。我与先帝攻克了高句丽的辽东重镇东城之后,率大军直扑平壤。当时严冬来临,我在一次探询攻城路线中在山里迷路冻伤,是我养的猎豹赤金驮着我回到了营地。之后一个月,高句丽被大朔攻克。”
听到定北王冻伤的时候,王竟夕面上尽是担忧。谁都说他是大朔的战神,攻占必胜,可谁知道他亦是血肉之躯,会受伤,会痛,会死。先帝驾崩,定北王年幼,戍边饱受风沙之苦,凄苦一人,角声满天秋色里,塞上燕脂凝夜紫,哪一次,不是用命在战,更遑论还要应付朝廷的猜忌。
竟夕压了压心中的难过,问道“王爷还养有猎豹?”
“我在陇右不仅养有猎豹,还有猞猁。郡主来日想看,可以去陇右看看。”
“真的么?我还可以去陇右么看看赤金么?”问完又有些难过地低下头,想着若是将来嫁与太子,恐怕这一辈子都要被锁在这深宫之中了。
“去了陇右恐怕也让会让郡主失望,赤金年岁已大,前年已经不在了。不过,赤金留下了三个豹仔,现下已经成年,个个威猛无比。”
“我阿兄给我来信时到边疆女子性情豪爽,不似我们京城女子这样屈就,就连……就连婚事亦可自己做主,可是真的?”
“边疆女子拘束是比中原女子少些,但郡主无需难过。想必郡主对前朝义成公主之事有所耳闻。义成公主一生有四次婚姻,夫死嫁子,子死嫁与二孙。先帝战于突厥,其夫竟然将其杀害。自古皆要求女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然天地钟灵毓秀,男子或是女子皆是天地之子。边疆女子虽然豪放,然边境战事连连,多数女子的命运皆是凄苦。我多年戍守边境,求得便是我大朔国泰民安,男女皆不受外敌所辱。‘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如此,那便是本王一生的耻辱。当然,边疆亦有女子肆意快活的,本王帐下有些女将士,武艺高强,习武打仗是件苦事,然此乃她们的喜好,所以她们并不觉苦,甘之若饴。一个人如何活,怎样畅快,还是要看她的本心。郡主天性聪慧,如今诸事未定,无需杞人忧天。来日郡主多出去走走,自然心宽。听闻郡主喜好制香,前些日子我大破回鹘,回鹘亦善制香,不日边疆将领便还朝献捷,不如我将回鹘的香谱当作及笄之礼送于郡主可好?”
都道一将功成万骨枯,但定北王心以他亲王之贵,心中第一位的绝不是功名,绝不是权谋,而是大朔的安危。若没有他们这样的武将,大朔的子民如何安定,他们这些京城闺女如何安然度日。
思及此,王竟夕给定北王福了各礼道“王爷,那臣女就等您赠我回鹘香谱。”
这时,街鼓响起,快要宵禁了,自己该回家了,想到这,王竟夕情绪有有些低落。但,终究要走。王竟夕起身行了个别礼向门外走去。定北王看着她,欲言又止。
行至院中马厩,天色大变,顷刻间,大雨倾盆,银河倒泻。将军府恐怕是回不成了。
作者有话要说:【1】gāo gōu lí,地跨今中国东北地区与朝鲜半岛北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