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夜仰着头,似乎全然没有发现楼下庭院之中双目赤红的容昭云,只看向那被乌云遮住大半的月。
似要乘风而去。
容昭云心口的怒火燃起,混着时冷时热的血,眼底的血色蔓延开,视野逐渐模糊。
方才被强行破除的幻障,在月色下,仿佛又若隐若现飘来。
模糊的,扭曲的,人影被无限拉长放大,毫无底线的咒骂像是贴着鼓膜,刺耳得令人浑身战栗。
容昭云扶着小东梁阁的墙壁,勉强站立。
晃了晃头,那些嘈杂与凌乱暂且消散。
可见到“小仙鹤”试图逃跑,心头却又涌上怒火。
眼底热血沸腾。
银链如已经锁定猎物的长蛇,当即将那振翅欲飞的“小仙鹤”从二层雕梅木窗拽到容昭云面前。
容昭云左手一拉,将如松入竹的少年上半身压下,逼神色略显迷茫的少年与自己对视:“阿夜,你不乖。”
石夜将目光从那乌云半掩的弦月上收回。
他神色逐渐清明,他似乎才意识到这熟悉的情境,后知后觉挣扎起来。
这羽化登仙的姿态,让这原本就与仙尊叶寂时五分像的容颜气质,变得足有八九分相似。
容昭云眼底殷红微起,她紧了紧银链,仿佛提醒自己一般,又重复一遍:“阿夜,你不乖。”
从未得到过这般评价的少年顿时像尊泥塑一样,呆在原地。
半晌,冷眼冷言:“荒唐!”
容昭云捧着他的脸,强行转过来:“逃跑被我抓了,心虚了?”
石夜:“吾未曾……”
“那你为何会出现在窗边?”
石夜哑然一瞬,仰头望向那一轮皎皎的明月。
敛袖垂眸道:“吾闻乐声……”
容昭云眼底泛红,理智并未全然回拢,没有听到这呓语一般的声音。
只好又把少年拉得进了一些,问道:“你说什么?”
少年叹了一口气,不顾已经被扯得有些变形的衣领,往后又退了一步:“……没什么。”
他听到了叶家人才知晓的曲调,又怎可与这女魔头详细道来?
容昭云不知底细,只见少年言辞含糊,目光闪躲,心头怒火愈发炽热。
眼前世界,终于全然陷入光怪陆离中。
心底,一道声音如跗骨之蛆,啃食完她为数不多的理智。
容昭云双目彻底化为血红。
银链锁紧,勒得石夜的露在外面的肌肤呈现出苍白的乌青。
容昭云视而不见,紧紧靠着少年。
远远看上去,却像是贴在少年胸膛上。
但说出来的话,却带着狠劲儿:“你不许离开我!”
石夜被迫与容昭云呼吸相闻,四目相对,鼻尖相抵。
终于从这女魔头的异常之中寻出正确答案。
舌尖一痛,却说出另一番话:“我当然不会离开你。我心悦你。要与你白头偕老。”
……是“戏子咒”。
少年乌青的脸上泛出羞恼不明的红晕,他如同因为干涸而濒临死亡的鱼,迫不得已,大口大口地呼气,总算找回了正常的心跳。
他低垂眼睑,声音中竟含有几分悲悯:“汝狂化了。”
修仙者可以堕魔,而魔修,早已经无处可堕。
但心入极端的魔修,同样会陷入混乱的境地,无法控制,经脉阵痛,理智全无,是谓狂化。
而狂化的魔修,往往已经心中郁结,无处可解。
狂化时更是对魔气的掌控毫无节制,极易自毁……
其实,也不准确。
石夜抿唇,想到家中万卷藏书中的零零碎碎,呼吸乱了一瞬:
他记得,没有一个魔修能在出现狂化状态后,能活得长久。
他略微抬眼,看向双目赤红,周身魔气暴涨的容昭云。
完美的唇线抿得紧紧的,许久,他郑重开口:“……吾会留下。”
容昭云眼波微动,秀美紧蹙,思索:“你会骗人吗?”
石夜摇头:“吾不会。”
容昭云:“……不行!你要立字据!”
少年一怔,殷红沿着脖颈,缓缓上爬,把玉色耳垂都染上艳色:“何其荒谬!”
容昭云不依不饶:“那我就要绑着你!”
石夜:……
他毫不怀疑,狂化状态下的女魔头当真可以言出必行。
犹豫再三,少年缓了缓语气:“……汝先松开。”
银链褪去一圈儿,只给了少年右手自由。
石夜:……
容昭云已经从芥子袋中拿出纸笔。
石夜无奈,捉住半空之中的灵笔,不忍直视,草草写下“吾会留下”四个大字。
银链一勾,送到容昭云面前。
狂化的容昭云张大眼,努力辨认,似是要从这几个字中窥见真心一般,全神贯注。
石夜右手得空,悄然背到身后。
指尖为笔,在虚空之中勾勒出法阵——正是先前在澜云阁时用过的那一个。
转魔气为灵气,纳于掌中。
石夜顿了顿,抬手碰了碰那那张薄可透光的宣纸。
手腕一压,无名指一弹,趁着容昭云恍神,将这缕灵气刺入其眉心。
石夜僵硬的收回手,黑沉沉的眸子盯着容昭云。
容昭云盯着那四个字的目光涣散片刻,周身的魔气却稀薄很多。
她眉心舒展,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眼底的烟霞色可算淡了大半,虽有血色残余,但已有清明之意。
她抬眼看了看“字据”,回忆片刻,颔首将这字据仔仔细细叠成巴掌大小,放在贴着心口的衣襟出。
女魔头神智清明,石夜应当松口气。
可见着这一幕,少年的呼吸却又紊乱几分。
容昭云浑然未觉,对之前的灵气也全然未察。
她松了银链,神色柔和了几分:“阿夜真乖。”
石夜:……
容昭云又想起什么:“对了,衍芜被我带回来,还在府中,今夜,我们都要宿在小东梁阁。”
石夜断然拒绝:“不可。”
容昭云却已经将他带入小东梁阁中,令傀儡守好门。
掀开帘幕,把人往里一塞:“你睡床,我今夜在书房,就这么定了。”
容昭云说完,便把书房内小软榻上的案几往一侧推了推,便裹着毯子,半倚在软榻上。
半晌,容昭云开口:“阿夜,日后你要是看见我两眼泛红,最好离得远一点。我狂化后,会有点不受控,嗜杀、嗜 虐,下手没分寸。阿夜你修为太低……怕是跑不掉。”
容昭云想了想,给了自认为最中肯的建议:“要么这样,阿夜你要是跑不掉就哭一哭,笑一笑,总之别绷着脸——看着老气横秋,太像那个小古董了,晦气。”
石夜微一皱眉,借着入户的月色,看向那梳妆台铜镜之中的这张脸。
抬手摸了摸锋锐的剑眉,一时无言。
容昭云没有在意石夜的举止,继续:“或者像刚才那样说些好听的……那我就知道眼前的人是阿夜你了。”
容昭云说完,便没了声音。
寝屋之内,少年在剑眉之上的手缓缓下滑,覆住双眼,不肯自视。
过了不久,书房内传来呓语。
石夜虽只是炼气境,可这夜太寂寥,竟也是听得清晰。
“救救……求你们救救……”
石夜迟疑片刻,轻手轻脚地走到书房。
弦月不甚明朗,月色甚为暗淡。
容昭云已经用白毯将自己裹成一个茧子,在不大的软榻上更是缩成了一团。
一滴清泪从她脸颊滑落,而容昭云浑然未觉,揪着白毯的指节泛白。
“救救我师尊……”
石夜的目光随着那滴清泪。
清泪没入容昭云的唇角,将原本就殷红的唇浸得更为水润。
石夜喉结滚了滚,立刻别开眼,大步往寝屋走。
窗外,弦月如钩,却已经尽数被乌云彻底盖住。
容昭云悠悠转醒,正瞧见石夜转身的背影。
少年的背影在这阴翳之中依然挺拔,比断魂枪还要笔直。
容昭云忽然开口:“阿夜,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立了字据,言出必行。——《仙尊回忆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