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人头一对耷拉得又大又宽的眼皮子抬了抬,蹲在小桌子上晃了晃,好像在犹豫似的,过了几秒,才慢腾腾地飘起来,落到钟雨面前的茶几上。
钟雨眉心一跳。
太臭了。扑面而来的臭。
而且近距离地看着这颗头……更恶心了。
这茶几上原本铺着的是一层雪白绣花的缎子桌布,又精致,又干净,还带着股香气。而如今,这块美丽的布垫在了一坨干瘪而恶心的生肉下方。
这么臭……里头别是已经长蛆了吧。钟雨越想越恶心,花了很大力气才压下那股挥刀砍过去的冲动。
——我的桌布,我的桌子,乃至于这套房子,全都不能要了!
人头对此毫无自觉,不过可能因为钟雨望来的目光太过凌厉,它还是莫名地打了个哆嗦,往后挪了挪,后脑勺一下撞到了桌上放着的一顶果篮。
钟雨忍无可忍,倾身向前,伸出手去。
人头当即面露惊恐:“你要干啥!”
钟雨一把把那顶果篮抄了过来,连篮带果一起扔进垃圾桶里,“哐”地一声,动作十分粗暴。
人头跟着望了过去,砸了咂嘴道:“咋地呢,这水果不好好的吗,咋就扔了呢?”
它好像还挺惋惜。
“说吧,”钟雨没耐心跟它废话,“你是个什么东西。”
“我?我大头鬼啊。”人头卷着舌头,“我死的时候老惨了,死得四分五裂的,后来就只捡回来了个头,他们就都管我叫大头鬼。”
钟雨:“他们?”
人头说:“就别的鬼呗。”
还有别的鬼,难不成他们还是个什么组织?钟雨眯起眼睛看着它,片刻后问道:“你说你是鬼,那你死了?什么时候死的,死前叫什么?死在什么地方?”
对于这些灵异玄学、神神鬼鬼之类的东西,钟雨一向敬而远之,将其归类为“尊重民族传统文化”范畴,其实心里是不怎么信的。
如果真的有鬼,那从古至今战争无数,有时候光一场就能屠戮平民数以十万计,怎么没见有所谓的鬼魂索命呢?世界之大,有多少冤死横死惨死者,怎么没听见哪里有亡灵作祟?又有多少犯下极恶罪行的凶徒,通缉令挂出去数年至今依旧逍遥法外?
为善的时运不济,为恶的享尽好处……
钟雨才刚十几岁的时候曾经想过:如果真的有所谓的天理报应,三尺举头有神明,那这天底下又哪会有这么多的恶与不公?不过是些弱者的臆想罢了。无能无力,又不甘心,就去想来世,去想死后。不可笑吗?难道这辈子做不到的,下辈子就能了?将希望寄托在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上,何其可悲。
等后来长大了,又渐渐明白:这世上人力终有尽,而遗憾却无穷。有的人是身上难受,有的人是心头难受,很多其实未必对这些真有多虔诚、多笃信,不过人生漫漫难挨,找处寄托罢了。钟雨自己仍然不信这些,但也能够理解。
所以面对面前的“超自然情景”,钟雨始终更倾向于认为这是通过某种科技手段人为制造的。她秉持着怀疑的心态,但同样也十分谨慎。冷静下来之后,钟雨既不想打草惊蛇,也不想贸然激怒它。这东西既然自称是“鬼”,那就问它生前的信息,只要有名有姓有地址,那么就总有迹可循。
但人头却说:“鬼的名字是个秘密啊,可不能随便告诉你。”
它说着,深陷在干瘪眼窝里的两颗眼珠子转了转,两瓣枯白的嘴唇吧嗒两下:“除非……”
它不肯说,钟雨也早有意料,听了也就顺着问道:“除非什么?”
“嘿嘿,除非,咱俩交个朋友。朋友么,就能告诉你了!”人头咧开嘴巴,“大哥,您能让我住进您家里来不?在外头天天风吹日晒的,我最近皮肤都有点风干啦!”
“住进来?你是说这个房子?”钟雨似笑非笑,“你不是鬼吗?你哪里不可以去?”
“不能去的地方可多啦!我不像您,我只是个小鬼啊。”人头枯瘦的脸上露出一种唏嘘的神情,扯着它那嘶哑的嗓音说道:“前几天不是下雨吗,我就寻思我出去透透气,结果才刚滚进一公园里头,一不小心迎面就撞上一群学生!哎呦,给我吓得,差点没能回得来!外面太危险啦,大哥啊,同是天涯沦落鬼,你就让我住进来吧!”
钟雨淡淡道:“我同不同意,你不都已经进来了。”还毁了我一个冰箱,一套沙发,还有茶几。
人头咧嘴笑了,看起来竟然有点羞涩:“我、我不是想着主动点么。我昨晚进来,就想跟大哥您商量来着,结果看见您在睡觉,也没敢打扰您啊。”
钟雨想到自己睡得一无所觉的时候有这么个东西跑进了房子里来,还进了她的卧室,脸色就难看得很。
她说:“那你躲在冰箱里做什么。”
“冰箱里凉快呀!干净又舒服,还香香的,我可喜欢啦!”人头高兴地说:“大哥您要是让我住进来,我就住冰箱就行!”
钟雨下意识往冰箱的方向看了眼,那冰箱已经烂得不能再烂了。
人头也顺着她的目光扭过脖子,叹了口气:“可惜了。大哥,你也太暴躁了,我话都没说一句,好好的这冰箱也不便宜吧,就这么说砍就砍了……搁我还活着那会儿,得抵我好几个月工资吧。”
“是吗,”钟雨说,“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人头瘪瘪嘴,嘿嘿笑:“我卖麻辣烫的!”
“开店吗?”钟雨说,“还是个小老板嘛,不错啊,你那店子开在哪儿的呢?”
“嗨哟,哪有什么店呢!”人头说,“我就推个小推车,搁路边摆摊呐!”
“那也不错,”钟雨说,脸上甚至露出了点微笑:“成本低,生意好的话,赚的也多嘛。”
“唉,哪儿呢,成本是低,但是也辛苦啊!老苦了,每天推着那车走街串巷的,三四点就得起,一直做晚上八九点才收摊,唉!”人头朝着钟雨大声叹气,“遇到个刮风下雨的时候,更难,有事没事还有城管撵你。而且路上走着,也危险啊!唉,我死的时候,就是下雨天。那车嗖的一下……风太大了,雨又密,我当时忙着收伞,伞撑不住了,一阵风过来,把我的小推车连伞带车刮好远,我赶紧追上去,急得很,怕摊子翻了,要亏大,就没看路。那车运货的,开得又快,嗖的一下,唉……”
“开得又快,嗖的一下……”
它忽然开始重复了,卡顿一般,反复说这一句话:“开得又快,嗖的一下……”
钟雨本来是在凝神听它说的。这东西好像还真像副普普通通的小市民模样,别说什么警惕心,自个儿就挺有倾诉欲。只不过随便问两句,就能叽里咕噜说了一大通。她想知道的信息已经挺清楚了:路边摊卖麻辣烫的、死于车祸、死状非常凄惨,肇事车是辆货车,且事发当天刮风下雨。
即便没有名姓,这些信息其实也已经颇全了。找人去查的话,如果真有其事,应该能查得出来。
钟雨一面听着,放在身侧的手已经摸到了兜里的手机。然而没来得及做什么。
等她发觉不对劲的时候,其实已经有点晚了。钟雨只觉得身上一阵发冷,一阵发麻,头似乎也有点发晕,眼前模糊着看不清楚。像发烧了、又像喝多了酒,那感觉难以形容,一下子闷头过来,空气也似乎突然变得非常潮湿……
耳边朦朦胧胧的,好像响起无边无际沙啦啦的雨声,还有呼啸的风声。
着道了。
钟雨心头猛地沉了下去,这是什么东西?她没有吃任何东西,很可能是某种能在空气中扩散性的麻醉、迷幻型药品,钟雨想。可她也没有闻到任何味道。哦,知道了,是被那股腐臭味儿给压下去了!
茶几上的人头还在说话,那嘶哑的、麻木的声音,让人想到被火燎过的喉咙。
“嗖的一下,开得又快……”
就这么一直念,一直念,反复地念,念得钟雨简直头痛欲裂。
她挣扎着猛地站起来,手里还不忘紧抓过那把菜刀,跌跌撞撞地朝着窗口扑去。
去站在通风口……钟雨努力地想要保持着自己的神智清醒——去站在风口,去呼吸新鲜的空气!
“唰拉!”
窗帘被重重一扯,钟雨看不清东西,全凭感觉伸的手。她很急,用的力气大,猛地一下将整块窗帘布都给拽了下来。
乍见天光。
清风和明亮的光线一起涌进室内,顿时就像久旱的天忽然下过了一场雨一样,钟雨的神智很快恢复了清明,那些幻听幻觉也好似一层水泡般,“啵”地碎了个干净。
钟雨清醒过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提着刀转身准备把那人头给剁了。
在她回过头来的那一瞬间,正好看到人头照在了窗户涌进来的晨曦的白光里。它好像忽然原地打了个激灵,前一秒还在呆呆滞滞地大张着嘴巴念“嗖的一下,开得又快”,后一秒就整颗头抖了一下,唰地把嘴合上了。
然后它又把嘴巴张开了,张得比刚才更大——因为看见钟雨提着刀过来了。
“大哥!大哥别冲动!大哥!大哥我不是故意的!”人头惊慌失措地喊道,嗖地一下又从茶几上飘了起来。
钟雨的刀擦着它黑乎乎的头发“当”地劈在茶几上,玻璃几面当即“哐”地一声裂开一道大口子。
钟雨面无表情,提着刀的手每挥一下,腕上都隐现出青筋,每一刀下去都是用的剁骨的力气。
人头被迫满屋子乱弹,拼了老命地嘶喊着试图解释:“大哥,大哥我真不是故意的!大哥我是新鬼啊,我控制不住不能怪我啊大哥,大哥!!!”
作者有话要说:这里有钟总遗弃的房产一套,有没有要住的,不收费-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