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钟雨觉得,自己现在大概是低落有一点,但要说真有多悲伤倒也算不上。
毕竟世界之大,无数的事情每一刻都在不停的发生着,不管你高兴还是痛苦,也不管你能不能应对得了,都不会停歇。反正它就是发生了,而时间依旧在流逝,你只能向前,又或者停在那儿被拖着向前。这个道理,钟雨已经懂了许多年,所以她的心情总体来说还是冷静的。
但她坐着静静思考了一会儿,肺里吸进了几口窗外吹进来的凉风,觉得还是需要去走一趟的。找到人,亲口问一问他原因,至少当面谈一谈。
也更要确认一下,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在钟雨的印象里,姜馥郁是很爱自己的——至少昨天还是的。
一个人身上,有很多东西是无法掩藏的。咳嗽、贫穷,又或者爱意。姜馥郁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当那双眼睛望着向她时,钟雨很轻易能在里面发现他爱自己。
姜馥郁不怎么说话,但目光总是追着她,目光里有专注、有倾慕,有渴求、有依赖,还有些隐隐的不安……那无疑都是爱的。
也许有什么隐情,钟雨想。至少从逻辑上来讲,人脑又不是什么电子程序,能够忽然之间就将一段感情来上一个Shift+Delete。
小溪般宁静而轻快的钢琴曲在身后响起,钟雨回头望了一眼,看见自己的手机躺在沙发上,屏幕一闪一闪。
有电话。当然不可能是姜馥郁打来的,这支铃声是属于工作号特定。
钟雨听那曲子响了会儿,还是走过去接了起来:“我在。”
那头顿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道:“钟姐,您资料拿到了吗?这边我10分钟左右后过来接您去机场?”
很软和的女声。
是钟雨回国后新招的助理小郑,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孩子。学历高,学校也很好,有几年工作经验了,就是胆子还有点小,但办事倒还算利落。
钟雨电话里没说什么,只嗯了一声,让她过来。
等人来了,把装着资料的文件袋递给她,道:“去吧。”
小郑先下意识地接了过去,然后愣了一下,张着嘴巴道:“啊?您……您不走吗?”
“我有点事。”钟雨平静地说,“你先去,我给你个电话,你下飞机以后打过去。会有人来接你。”
“啊?我一个人?啊……好,好的!”小郑有点慌,但也不敢多问,拿着东西懵里懵懂地走了。
屋中又恢复了一片安静。
剩下钟雨一个人站了一会儿,转身走进洗漱间里,对着镜子简单打理了一下,出门下了车库。
近十年了,因为私事耽误工作,这还是头一次。
你别说,钟雨心想,感觉倒还挺新鲜的。
她开着车一路出了小区,朝着C市西城区开去。
C市是个挺大的城市,从里往外整整划出了七个环。东城区西城区虽说是都在三环以内,但西城区是老区,大多是些老住宅区、学校之类的,街头街尾看着都旧旧的。而东城区是经济开放以后新开发的,处处大厦成林,挨着路边都是商业圈。
钟雨知道姜馥郁在以前工作那儿有间宿舍,小单间,住了好几年。
姜馥郁是孤儿,家里只剩下一个还在上学的妹妹。如果他要走,这么短的时间内,回老家是不太可能的。
钟雨就想着去他原来住那宿舍碰碰运气,没准能见着人。当然,也有可能他直接离开这座城市又或者去了哪家酒店住着,但左右先去看一趟罢了。
黑色的宾利摆过一个弯,稳稳地停在了大门口。门口站岗的服务生赶紧殷勤地凑上来,喊了声老板好,替她泊车。
钟雨刚走进门,正要穿过大厅,就听见楼上一阵哒哒哒的高跟鞋声传来。一抬头,就见一个身形丰满、穿了身绿旗袍的女人一摇一曳地从楼上走下来。
那旗袍女人看见钟雨,脸顿时笑成了一朵花,扬声喊道:“哎呀,稀客哦!蓬荜生辉,蓬荜生辉!钟总今天怎么有空过来啦,你最近大忙人的啰,我都听说的啦!”
钟雨也朝她笑了笑,微微颔首:“宋姐。”
女人年纪不小了,丹凤眼圆盘脸,化了艳丽大气的港式浓妆,配上这身翠绿旗袍,瞧着有种上个世纪画板女郎般的艳丽,看着还是十分顺眼的。
这旗袍女人名叫宋拾慧,是这处“来茶”俱乐部的老板娘。没遇到钟雨之前,姜馥郁一直在她这儿打工,当服务生。
宋姐走下楼来,语气亲热:“钟老板今天要玩一下伐?巧的嘞,这会儿陈总他们都在的哦,就在三楼!”
“今天就不了。”钟雨说,顿了一下,道:“我来是……姜馥郁在这儿吗?”
她语气很平常,轻描淡写地等宋姐回答。
“哦,钟老板找小姜啊,在后面呢!”宋姐一下笑了,揶揄地朝她挤了挤眼,说:“他今天不知道扯什么疯,一大早突然跑过来,问什么也不吭声的啦。我还说你不要他了啰,怎么,小男女闹矛盾啦?”
听见姜馥郁真在这儿,钟雨心头顿了一下,也说不上心里到底是个什么滋味。
她不欲多说,点了点头道:“我去找他。”
说完,就朝里面去了。
这间来茶俱乐部开了有挺久了,足足二十来年了。那时候C市刚开始流行起“俱乐部”,宋姐也就跟风支了这个摊子。
当年的宋姐年轻又漂亮,来路不怎么正,说是某人养在外头的。
俱乐部里头唱歌、玩牌、打球,总之吃喝玩乐,什么都提供。还养了许多个盘靓条顺的服务人员,早年的时候隐约办的不是很正经。
钟雨以前有次从国外回来谈生意的时候,对方请客,正好就请在这儿。她赴邀过来,正好遇到了那时的姜馥郁。
那单合同挺大的,钟雨记得自己当时带着人前后磨了有一个多月。客随主便,期间双方往来就一直在这间来茶俱乐部里。一来二去,也算阴差阳错,最后跟姜馥郁走到了一起,成了男女朋友。
这事儿惊掉了很多人的眼球,不认识的人吃惊,认识她的人更吃惊,俱乐部里至今还流传着各个版本的“男服务生钓到了女老板”的故事。
俱乐部最外头是修得敞敞亮亮的主大楼,从大厅穿过去有两块球场,连着中间一汪湖,湖畔围绕着餐厅和一些水上娱乐设施。
湖的另一岸最里侧靠围墙的树林后,才是供给职工们住的小宿舍楼。不至于修得有多破烂,但也是从建成起就再没动过了。二十多年过去,灰扑扑的。
钟雨知道姜馥郁的房间号,在三楼靠里头倒数第一间。这时段大家都在上班,楼里没什么人。
钟雨一个人走上楼去,走到记忆里那间宿舍门口,抬起手敲了敲。
门里过了会儿才有人应,问:“谁?”
姜馥郁的声音听着闷闷的,有点沙哑,听着像是感冒了。
钟雨说:“是我。”
钟雨一开口,就听见里头隔着门“哐啷”一声脆响,咕咚咕咚滚了滚,像是什么杯子盘子之类的东西砸到了地上。
但在这之后,就再听不见一点动静了。
也没人吭声。
钟雨站在门口等了一会儿,又敲了敲门,声音显得有些疲惫:“……姜姜,开门。”
钟雨确实很疲惫。
昨晚她回到公司以后又忙了会儿才睡下。她办公室连着有一间单独的休息室,里头放着一套简单的家具,也有洗漱间。这是钟雨的习惯,方便忙起来的时候对付一晚。
到今早七点左右起来,钟雨一共才睡了四个小时不到,本想着等在飞机上补一会儿觉,却没想到后面会有这样的事在等着自己。
多少有些身心俱疲。
这种老式的员工宿舍楼隔音极差,房门也只是一扇中空的劣质木门。钟雨就站在门前,一门之隔离得实在太近,近得她甚至在自己刚才开口的瞬间清晰地听见了门后忽然加重的呼吸声。
姜馥郁就在里面,就在这扇门后,却不肯回应自己。
钟雨垂下眼帘,目光落在地面上。泛黄的瓷砖上印着鞋印和裂隙,脏兮兮的。
她缓缓吐出了一口气,道:“姜姜,我知道你在听。”
她说:“你出来,我们谈一谈。”
里面还是一片安静。
门后的姜馥郁似乎打定主意就要这么一声不吭地躲下去。
钟雨将手轻轻按在门上,摩挲了一下,但没有再敲。她的嗓音因疲倦而有些沙哑,问道:“姜姜,你真的想好了?”
薄薄的门板之后,姜馥郁用力捂住嘴巴,两腿蜷缩着,将脑袋靠在墙上,眼泪下雨一样往下掉。一张脸都哭湿了。他哭得抑制不住地抽噎,抽噎得直打嗝,却又拼了命忍住,咬着牙不发出一点声音。
钟雨每一出声,他就瑟缩般地颤抖一下。
而门外,始终没能等到丝毫回应的钟雨又沉默了一会儿。
她有许多话想说,也有问题想问,她想问你留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想问你怎么连这个都信,想问姜姜你到底怎么了。
可钟雨又想,自己人都已经到门前了,姜馥郁却还是连见也不愿意出来见她一面,那说这些其实也就没什么意义了。
无论什么原因,总要说出来。连说出来也不愿意,便没必要了。
成年人的分开,很多时候其实是不需要理由的,也不需要说得很清楚,只是摆到眼前的结果。一个简单的暗示,互相明了了,就自然而体面的分开,甚至不必说再见。
钟雨又等了一会儿,往后退了几步,转过身去,倚在栏杆上,低下头望向楼下的草地。望了片刻。
那栏杆不怎么干净,将她干净的西装外套上蹭出了一道淡淡的灰痕。
钟雨低眉,将这点灰轻轻掸去,回过头来,重新走回了姜馥郁的门前。她慢慢地叹了口气,抬起手,将掌心在木门上很轻地拍了拍,像从前安慰姜馥郁时拍过他的肩头那样轻。
还是说上一句吧,她想。
钟雨说:“那姜姜,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