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霭灰蒙蒙,长街石板青。
正值入秋的季节,短暂下过几场雨,天儿还没打晴,但已不那么燥了。陆松节歪着六梁冠,手支着颌,随身下软轿晃漾。
这几日白婉甚安分,他亦忙碌,没有理睬她,只差人替他给白婉送饭,让她不要饿着。至于张幺妹,他更放任自流。
他才散朝,朝会的内容叫他愁闷。前儿敬宗帝在半夜咳了一大口血,叫御医用药吊了许久,吊回了半条命。
敬宗似乎知道,自己能逢凶化吉的次数无多,想为小太子赵恒铺良道,开始肃清清流政敌。
赵恒是敬宗宠妃上官氏爱子,调皮机敏,深得敬宗欢心。唯一的问题是,赵恒年仅八岁,周围虎狼环伺,恐难当大任。他还有个劲敌宁王,是敬宗同胞兄弟,封地远在云南,乃先皇第十五子,魁梧骁勇,与皇甫党关系缠久,也在蠢蠢欲动。
今晨,白婉的父亲,亦即左佥都御史白同赫因为面圣时官帽不正,被敬宗破口大骂,敕令他闭门两日静思己过。
敬宗随意打个喷嚏,都像巨石投缸,引起朝野震荡,何况对皇甫冲得意门生当场发火。
陆松节微垂着长睫,眉心跳痛。他总是在逃避此事,但风险来临之际,他不能坐以待毙,更无法徐徐图之。
要么,他即刻投入清流阵营,与白同赫划清界限。要么,他即刻对杨修下手,除掉自己的恩师,登上首辅宝座,权倾朝野。
陆松节曾为此准备过诸多计划,回到官邸时,他发现自己仍无周全之策。
他还没回正房换下常服,就被王氏叫到了辰锦堂。白婉竟然也在王氏身侧,恭顺地替王氏揉捏小腿。
陆松节脸色微沉,对王氏行了一礼:“娘,唤儿何事?”
白婉垂着头,他只能瞧见她侧颜,她似乎新上了淡妆,妆容婉约柔美,气色甚好。陆松节踌躇着,暗怪自己失察,让她有机会溜到王氏近前诉苦。
王氏见他,懒懒掀了眼皮,语气凉淡:“倒也没什么大事,今儿婉儿家里来信,说白老夫人偶感风寒,想念外孙女,想让白婉回家侍奉几日。婉儿自小跟着她祖母在江南生活,十二三岁才回的盛京,老人家嘛,小病小灾也不能掉以轻心,所以我特来知会你一声。”
“回家?”陆松节瞥了眼白婉。白婉表情不悲不喜,他也听不出王氏的情绪,不知她们婆媳二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他一时犹豫:“那娘的意思是要儿子……”
“陆郎就不必回了。”白婉忙打断他,许是觉得自己说话太急,有些生硬,缓了缓才继续道,“陆郎朝事繁琐,祖母那边,我会代为问安。”
陆松节闻言,唇角微挑。他知道了,白婉还在生气,归宁不过个借口。难为她这几日反省出这个结论,不习女德,不知“女子者,既嫁从夫,顺夫君之教而长其识”的道理。
但陆松节还是恭顺道:“那便辛苦婉儿,等你祖母大安,我接你回来过中秋。”顿了顿,陆松节似威胁般加重语调。
“成了亲,也不该总往娘家跑,免得叫外人看见,以为我陆家怠慢了你。”
白婉又叫他这句话气着了,手腕处被他皮革勒出的伤隐隐作痛。可即便她暗自攥紧拳头,也只得怀着忧惧之心,咬牙弱声道:“我明白。”
王氏却哂道:“别在我面前给婉儿摆谱,怠慢不怠慢,你心里不清楚?”
陆松节忙应道:“儿子知错。”
王氏拿他这奸猾的贱骨头没办法,只得喟叹,“罢了罢了,婉儿的行李已收拾好,你去送她一程。”
早上得的口信,这会行礼都打点完毕,可见白婉归心似箭。她筹谋许久了?陆松节心中不悦,不过,他近来懒得管她,她短暂离开,他倒省却拘她的麻烦,待过些日子再去接她不迟。
辰锦堂外,陆谨身牵着阿来,有些不舍地看着白婉。
“婉儿,你回娘家过节吗?哥哥也可以陪你过节,你别回去吧?阿来也不舍得你。”
阿来果然用鼻尖蹭白婉的裙摆,又翻出肚皮,让白婉摸摸它。
白婉好笑,劝道:“我去去就回,别搞得那么隆重。”
她想,陆松节若真为她好,这段时间也该调查清楚,是张幺妹有问题还是她有问题,不论如何,她不能容张幺妹了。
周氏那边也安排了严宁棠过来送白婉,这小姑子依依不舍地拽着白婉的袖口撒娇:“嫂嫂,你教我的琴技是极好的,你不知道,国公府宴席上,那群王孙公子看我的眼神都直了。那村妇想污蔑你,我可讨厌她,她说的半个字我都不信。也就哥哥瞎了眼,你别为哥哥不理我。你若留下,我替你出气。”
“我真不是为琴坊的事回娘家,你别多心。”白婉无奈,没想到自己回府一趟,陆府里里外外都来挽留。
她即便因陆松节伤心,为了白氏,也万不敢跟他和离。只是现在呆不下去,想换个环境散散心。
一路慢行到府门外,陆松节在她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白婉希望他能和别人一样做出挽留,但他并没有。他也不曾给她什么允诺,譬如是否调查张幺妹落胎的事,是否要为污蔑她做出补偿。
他除了在辰锦堂中短暂威胁她,别让人看陆家笑话,一直平静得像潭死水。
白婉攥紧帕子,由芸佩扶上马车。帘子放下,马车启动,白婉又忍不住打起车帘,却发现陆松节并不在那儿。
甬道里空荡荡的,只剩下马车哒哒的声音。
如果不是王氏吩咐,兴许他还不出来送她。
傍晚,陆松节换了身珍珠白掐金丝锦鸡斜襟补子襕衫,用白玉如意簪子系着乌发,乘马车前往东厂提督太监黄玠的外宅。
黄玠人称黄督公,高丽人,六岁因为美貌,与许多男童一道被使者挑选入宫,曾为太子赵恒伴读,现年三十二,被敬宗擢为司礼监提督太监,总管东厂。
宦官常伴君王之侧,深得主子们喜爱。黄玠无疑是最受宠的太监之一,在敬宗面前吹口风,朝堂下都能倒一片。诸如杨修这样的清流辅臣,并不屑于攀附宦党,但陆松节不介意,他这次足足备了五颗掌心大的夜明珠,打算让黄玠帮他弹劾杨修。
杨修一倒,他便得掌大权。他掌权,自然能回馈黄玠,实在是双赢的买卖。
黄玠有几个干儿子一直想到南边做镇守监军,陆松节也愿意为他开条通道,让他的干儿子们渗透大靖朝军机要务。只要,黄玠能在皇甫党倒下之前,把自己推举到首辅的位置。
马车停在黄玠外宅附近,陆松节方下车,便见萧素馨从宅内出来,由人搀扶上马车。她两股战战,不良于行。
黄督公虽不能人事,但不妨碍他用别的手段玩女人。只是关于黄玠的风流韵事甚少,陆松节还是第一次见他把女人接到宅内。
陆松节没有着急拜谒,而是跟着萧素馨,一路来到别鹤桥附近。
青石板桥桥身拱起,萧素馨在桥头就下了马车,独自拾阶而上。灰蒙蒙的光线中,她衣裙似火,神色凄冷。
她自小受将门规训,宁可身死也不受辱,但这几天在黄玠面前……萧素馨闭上眼,还能想起黄玠那张貌若好女的脸。
他果然和传闻中一样,阴沉寡言,喜怒无常。什么都做不了,也要紧紧抱着她,抱得汗落如雨,齿关紧叩。
他这样的身份,比那些勾栏里的膏粱子弟,权贵豪绅,更叫萧素馨恶心。
想到往后还得被他纠缠,萧素馨心生绝望,爬上栏杆一头栽进冰冷的河水中。
暗中观察的陆松节一时错愕,忽听旁边有人大喊“落水”,他跑到桥上,犹豫要不要救人。若是救了,男女湿身纠缠,只怕引起非议。
混乱中,一道灰色人影跃进河里。
萧素馨只觉得魂魄飘摇,身子沉坠,冥冥中有人拉她的胳膊,缠住她躯体,乃至于捧着脸为她渡气,求她振作一点。
萧素馨努力睁眼,却看不清对方模样。
“醒醒,萧姑娘。”陆松节的声音。萧素馨呛出一大口水,脑袋晕沉沉的,旁边,徐太安正拧着湿漉漉的长发。
“方才实在惊险,萧姑娘,你下次跳河,能不能提前知会一声?”
陆松节和徐太安的衣裳都沾湿了,萧素馨也不知两人谁下的水。但她本就求死,并不想深究。
“谁让你们救人?”萧素馨揉揉自己的唇,蓦地记起方才水下被人亲过,脸颊烧起来。
她瞥眼衣冠楚楚,温文尔雅的陆松节,又瞥了眼满身补丁,潇洒不羁的徐太安,更不想追究是谁救了她。她更倾向于陆松节,不过陆松节是白婉的夫君,她不能戳破此事。
“上天有好生之德,”徐太安甩了甩发上的水泽,笑道,“萧姑娘,我正想找你还上次借的金疮药,你怎么就想不开了?若非我赶巧,真拿你没辙。”
“一瓶不值钱的药罢了,送给你又如何?”萧素馨瘪瘪嘴,夜风打来,她阵阵发冷,不得已抱住双臂,“我不过残花败柳,孤身一人,活着也没意思。干干净净死了,反倒打住那些男人的心思,也算做了件善事。”
她是被黄玠将她锁于外宅三日的事刺.激了,想不开。徐太安却道:“萧姑娘冠绝盛京,死了才是暴殄天物。贞洁对萧姑娘而言很重要,但我徐某人不甚在意。内心的高洁岂不比浮于表面的名声更金贵?”
他口吻真挚,却被萧素馨啐道:“你一再赞我美貌,不也是个俗人?”
陆松节听了会,失笑道:“萧姑娘,旁的陆某不敢断言,但你认为自己举目无亲,就大错特错了。萧于鹄还活着,我是说,你的哥哥还活着。你若死了,以后他风光回京,就见不到他了。”
他很清楚,需要什么理由,才能吊住脆弱的萧素馨。否则即便徐太安舌灿莲花,也不能阻止她第二次赴死。
顿了顿,陆松节又道:“何况,我答应过帮你脱贱籍。我保证,不会让你等太久。”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先把明天内容提前发了,明天休息,消化一下这些天的情绪。
最近评论不甚愉悦,作者以后就一视同仁,都不回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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