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婉一时踌躇,不知自己现在出现,合不合时宜。
原是有人通传,张幺妹难产,她才着急过来。可如今孩子没了,她突然出现,会不会被误以为幸灾乐祸?至少芸佩是这么认为的,喜滋滋催她动身看好戏。
陆松节曾叫她少和私宅这边往来,今日散朝,他自己却悄悄去了。上次的误会还没解释清楚,白婉也不知他怎么想的。
她心有惴惴,再三犹豫,复又想,陆松节不是嫌她善妒,总给张幺妹找不痛快。她何不趁此机会,表现自己的宽和大度?小产也极伤妇人的身体,何况张幺妹肚子里的孩子早就成型,滑胎的伤害与生产几无区别。
厢房内,花卉鎏金钩钩起轻纱帐,张幺妹唇色惨白,靠坐在枕头上,两个眼窝清灰深陷,像流干的泉眼,脸上尽是泪痕。
她小产醒后,就这样坐了半刻钟,仿若游丝蝉翼,不堪触碰。孙氏将将把她稳住,陆松节坐在床边,手中一碗温药,亦不敢再激她。
陆松节不愿承认,她癫痫惊厥一事和他有关。他已极尽克制,没想到她仍然那么脆弱。他劝她喝药,她却垂睫摇头。
她觉得自己的人生是有点好笑的,小时候,她和陆松节青梅竹马。她没见过陆松节这般好看的男子,且他学识渊博,对她又极和善,她自是芳心暗许。
她喜欢陆松节这件事,村里人都知道。五年前,白家派了几个家丁过来,告诉她陆松节要娶白婉,叫她别再痴心妄想,她以为陆松节是被迫的,可惜他无力与权贵做对抗。
现在想想,有没有一丝的可能,他自己也喜欢做这高门女婿?五年光阴蹉跎,他身居高位日久,具体怎么想的,张幺妹已不分明了。但她可以肯定,陆松节不愿舍弃权势,又怨她欺负白婉,一时情急才会生出赶她的念头。
恰好自己现在没了孩子,她可以以此为借口牵制他。
默了片刻,张幺妹哀声道:“陆哥哥,你不必给我做戏喂药。当初你在盛京风风光光做大官的时候,我被爹娘捆着发卖给了同村的一个游商。游商死了,我转手又被卖给了老乡绅,给家里换了几吊钱,一头猪。肚子里的孩子就是那四五十岁的男人的……你有没有想过,你当初背弃诺言不娶我,我会遭遇这些事?……现在落的虽是个贱种,但也是我身上剜下的一块肉,一样疼……你要赶我走,再叫我伺候第三个我不爱的男人,你是想亲手把我推进火坑吗?”
她说着,眼泪又流成小河,枯槁得不成样子。陆松节抿了下唇,不得已缓和神色,安抚道:“幺妹,我心里只想待你好,从没打算害你,你别多想,乖乖把药喝了。”
“喝了药,好发落我?”张幺妹凉凉问。
陆松节不免再退一步,温煦笑道:“闹脾气了不是?你就当我之前犯浑,说的全不作数。喝了药就睡一觉,哪也不必去。今天不必去,明天也不必,想待多久待多久。”
以她目前的情状,随时都会再发病。陆松节无暇惹事,只得先稳住她。
得到他的答复,张幺妹脸色稍稍回血。她接过药碗,用汤匙搅了搅。须臾,外面传来脚步声,她心念微动,忽然把药还给陆松节,刻意娇滴滴道:“陆哥哥,其实我知道,你对我还是有情的……倘或你现在用嘴喂我,我姑且原谅你先前的冒失。”
屋外,白婉敲门的手势顿住。
没想到刚来便听得这么一句,怪恶心的,她不由错开两步。陆松节未回答,但屋内一阵窸窣,她几乎能联想到里面男女唇齿相接的情景。
白婉扶着廊柱,隐隐作呕。
缓了片刻,她才缓过神,敲响屋门。但此刻她已经三魂丢了七魄,飘飘摇摇的不知要干什么。
她进屋的时候,陆松节恰好放下碗,张幺妹用芙蓉锦帕擦拭嘴角,飞了眼脸无人色的白婉,莞尔一笑:“陆哥哥,这药果然好喝。”
陆松节没想到白婉会过来,微皱眉:“婉儿,你来作甚?”
白婉觑了眼空空如也的药碗,心都梗住,却仍强自镇定:“我听说张姑娘小产,放心不下,才过来看看。”
“放心不下?”张幺妹哂笑。
上次两人在街边闹了不快,梁子还没解开,她自是有理由讽刺白婉,“怕不是夫人觉得我歹毒,知我小产,忙不迭过来道喜。”说着,她又盈盈落泪,“夫人,我不招您喜欢,也不需要您惺惺作态。”
“我哪有这份闲心。”白婉不知她还能如此颠倒黑白,懊悔自己多此一举。
张幺妹流了会眼泪,见孙氏也进来,忙给她递眼色。孙氏得了授意,展开双臂拦住白婉:“夫人,有我拦着,你休想再靠近幺妹!”
她的咋呼劲吓了白婉一跳,芸佩见状,忙不迭斥道:“老太婆,你胡咧咧什么呢?少奶奶怎么你们了?”
陆松节也甚奇怪,但他清楚,白婉和张幺妹见面,必是天雷撞地火,不闹腾不罢休。
孙氏脸孔扭曲,骂了白婉两句,走到床边抱住张幺妹,对陆松节痛哭流道:“夫人何必伪装?幺妹,咱母女俩命苦,前脚刚遇到个负心薄幸郎,后脚再遇到个佛口蛇心的毒妇,把咱坑苦了……这夫人看似面善,若非老婆子我多留个心眼查验了药渣,也不知道里边多了味七厘子,难怪幺妹近来总是频繁发病,这么大肚子,搞不好就是一尸两命!难为幺妹先前还以为夫人喜爱她,好心给她找大夫……”
叫人亢奋的七厘子,寻常人也不宜服用,何况张幺妹。
张幺妹好似不知此事,顿时抽噎起来:“夫人,您就这么恨我,想叫我死?”
她们母女抱头而泣,宛若哭丧。白婉被说得呆若木鸡,一时反应不过来。
不等白婉解释,陆松节豁地起身:“婉儿,你简直太恶毒了!如此待幺妹,还配做我的妻子吗?”
“我……”白婉悚然顿住,这才多久,她又从陆松节脸上看到了熟悉的厌恶,叫她恐惧的厌恶。白婉语塞,讷讷后退半步,手指拘谨地抠着雕花门板。芸佩想反驳,也被陆松节斥道:“主子训话,你插什么嘴!”
陆松节并不全信孙氏之言,但他很清楚,此刻张幺妹需要他表态。他训斥白婉,张幺妹心底舒服,自然不闹了。至于白婉,总是很好哄的。
芸佩气得摔门而出,白婉却还立在那儿,身子止不住抖。
她早便不受控制落了泪,不知如何是好,陆松节上前拽她的胳膊,“你又哭什么?还嫌人家不够烦你?跟我出去。”
他连拉带拽,把白婉拽出厢房,白婉回了神,不由抱着廊柱泣道:“陆郎,我根本不知道她有癫病,我怎么会给她下药?我是清白的!”
“有什么所谓呢?”陆松节不看她。
她和他总是离心,他空担着她的喜欢,却无法从她身上得到任何助益。
陆松节随便踹开间屋子,把白婉推搡到次间。这儿未经洒扫,灰尘拂面,呛得白婉阵阵咳嗽。陆松节扯下腰间革带,绕过那镂雕花格梨木落地罩,将白婉绑在那儿。革带系得很紧,将白婉的手腕勒出了深深的红痕。
他看见白婉泪如泉涌,只漠然道:“婉儿,你不要挣扎叫喊,否则我就塞住你的嘴。”
他取她的丝帕,作势要塞,白婉眼睛大大地张着,果然不敢再出声。
他这才放心离开,临走时,又沉声叮嘱:“我料理一下幺妹那边的事,你千万安分些。”
门被他重重合上,浮灰扫过白婉,叫她遏制不住,咳嗽越发剧烈。她实在无法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只是不想被绑在这里,承受他这样的欺侮,不禁用头狠狠地磕那落地罩,试图挣脱皮革的束缚。
大约半刻钟,陆松节匆匆从厢房过来。
他进了屋,见白婉还立在那儿,头沉沉地垂着。他稍稍安心,走近一看,没想到她前额血流,一片淤紫,人早已晕了过去。
白婉再睁眼,已是第二日晌午。
窗外松露味浓,树叶婆娑,想是夜里下过场雨,天气偶然转凉。她撑起身子,乍见锦被上披了件陆松节的外袍。袍子幽浮兰花香,让她眼前一黑。
白婉脑子空空,只凭本能把衣服扔到地上。
陆松节恰好绕过屏风进屋,袍子一角飞到他皂靴边,带起的风掀开他衣摆。
他微眯眼,放下药。
“婉儿,你又不识礼数了。”
“你一再冤枉我,就不许我也发发火?”白婉咬唇,她现在一看到陆松节,头便针刺般疼。
陆松节捡起衣裳扔到一边,见她额头包着草药布条,神色憔悴可怜,勉强缓声道:“冤枉?事情真相姑且不论,幺妹适才小产,又有癫病,不能受刺.激。你杵在那里,只会让她更激动,倘若还要和她争论,她必然会出事。你也丢过孩子,难道不知道她彼时的心情?”
“我也丢过孩子?”他这句话好似打开了白婉记忆的闸门,她蓦地一笑,红了眼圈,“陆郎原知道我当时的心情。为何粥棚下,你不先保护我?”
“你胡说什么?”陆松节皱眉,似乎对此事毫无印象。
白婉念着那孩子,不禁磋磨牙齿,语气发冷:“幺妹的好歹是好歹,我却全是胡说八道,不识礼数。陆郎,你若想迎她过门休了我,不妨早说。”
她实在忍不下去了,想到以后还得和张幺妹朝夕相对,她即刻想死。
陆松节见她一再说气话,唇瓣微抖,但张了张口,最终没个解释。他只起身淡道:“婉儿,你现在并不冷静。这几天你就在屋里待着,哪儿也别去,好好反省反省。”
他把门从外面反锁,自己拿着钥匙。看到芸佩,亦冷道:“刁奴,别妄想待会去给我娘通气,若叫我发现娘知道,便把你卖到勾栏院里,让你被人仔细伺候。”
他还是第一次用威慑解决此事,并不体面,但效果显著。
芸佩本蹿得三丈高的火顿时哑了,气得跺脚,跑到院子里哭。
陆松节不睬她。他在府上本就有生杀予夺之权,用与不用,只在一念之间。白婉也罢,芸佩也罢,总以为他谦和恭顺,性子一个赛一个倨傲,他这次便不装了。
下了石阶,陆松节又抬眸瞥屋门,掂掂手中钥匙。
他想,这阵子拘着白婉,倒也是个不错的办法,省却他许多麻烦。等处理毕,再放她自由不迟。
待陆松节走远,白婉裙摆微动,半晌,她才鼓起勇气踱到窗边,把芸佩唤过来:“芸佩,你别找阿母,只给我娘捎个信,说我想回家过乞巧节,想祖母。”
白婉现在已不敢面对陆松节,她知道自己耳根软,容易被他说动。可他如此反复无常,快叫她喘不过气。
幸好,她有家可回,可以暂时躲他远远的。
作者有话要说:白婉:尚书老公,微瑕,20打包出,可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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