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太安没带伞,用广袖遮着头顶,大踏步走到白婉近前。
魏缇骑和白婉已对峙了段时间,气氛正剑拔弩张,徐太安的出现,打破了僵局。同朝为官,他当然知道徐太安是谁。但倨傲让他没有对徐太安行礼。
徐太安毫不在意,笑笑道:“魏缇骑,今儿好雅兴。”
他穿打补丁的棉麻灰蓝圆领袍,被魏缇骑鲜红的锦衣衬得寒酸,态度却不卑不亢。魏缇骑忍不住嗤道:“徐少卿,咱们素来井水不犯河水,我劝你别插手。”
“魏大人折煞我了,我哪有闲心和大人过不去,只是见是此女子,好心来提醒你,她前儿才被人送到黄督公的外宅,您现在强迫她,就是夺人所爱了。还望魏大人三思。”
现在能镇得住锦衣卫的,只有东厂那帮太监。但徐太安没说谎,被侮的女子名萧素馨,乃曾经都督佥事掌上明珠,他走访案情时,无意间见过。
萧素馨艳冠盛京,入了教坊司后,原先对她爱而不得的纨绔子弟,都上赶着玩弄她。在徐太安这里,萧素馨算是名人,只是和他没有交集。
也亏她和东厂牵扯不清,不然徐太安一时找不到合适的理由为她开脱。
黄督公三字出口,魏缇骑脸色果然微变。他俯视垂首掩在白婉身后的舞女萧素馨,思虑再三,终于不甘道:“今日算你走运!”
他凶煞的背影渐渐消失在雨幕中,白婉松了口气。她差点站不稳,身后的萧素馨和芸佩忙扶住她。
芸佩后怕道:“少奶奶,您吓死我了!”
白婉摁了摁自己还在急促跳动的心脏,笑道:“这不是没事吗?”
她上下打量面前的素衣男子,不免感激:“方才我听那缇骑呼您徐少卿,不知您是否就是人称‘大理寺青天’的徐太安徐大人?”
“不愧是弟妹,一眼就认出我了。”徐太安谦虚道,“我哪里当得上青天之名,就是个臭断案的。”
白婉忍俊不禁,她没见过徐太安,只听陆松节提起过。可惜今天陆松节没来,不知他来了,会不会也如徐太安一样,对她施以援手。
白婉连道几声谢,萧素馨却默默穿好外衫和鞋履,扭头便走。
她的冷淡让徐太安不解:“姑娘,你这样不太合适吧?”
“怎么,还要我对大人感恩戴德?”萧素馨狐狸眼一垂,见徐太安满身补丁,哂道,“也好,我这有点银子,徐大人可以到对街买身新衣裳。”
她纤白的五指递来碎银,面容妖冶,眼神却冷冰冰的。
“我不需要姑娘的银子。”徐太安见她如此态度,擦了把脸上的雨水,一时生气,“倘若姑娘是因为刚经历了这样的事,心里不痛快,徐某可以理解。但徐某绝非贪财好色之徒,姑娘不必用银子侮我。徐某这便告辞了。”
“你不能理解!”萧素馨忽地喝道,“像你们这种高高在上的狗官,凭什么说理解我?”
她脸上的胭脂早就被雨水冲洗干净,但回眸时,仍艳得惊心动魄。徐太安被她这么一呛,反倒不知如何是好。
白婉也没想到她会如此,担心她着凉,忙歉然辞了徐太安,上前挽住萧素馨的胳膊。
“素馨,先上马车吧。”
白婉和她实际上是旧识,这也是芸佩见她被欺负,担心白婉会冲动施救的原因。但白婉果然没有忍住。
萧素馨和白婉身上全湿了,分座在马车两侧,水顺着衣裳流进身下的锦缎软枕。
见白婉脸色苍白,萧素馨终于不复车外的阴沉,细声道:“谢谢姐姐。”
她还是知道救命之恩的,只是刚经历了如此难堪的事,情绪非常低落。白婉叫芸佩先替她擦擦湿发,故意打趣:“在我面前乖顺得像兔子,骂人的时候却威风得很。”
萧素馨睫羽半垂,赧道:“我不是故意骂他,他知道黄督公喜欢我,肯定老盯着我,还说不贪财好色,我不信他。”
白婉争论不过,只得闭嘴。马车踏过青石板街,颠簸作响,白婉兀自擦着脸颊,心情也沉下来。半晌,她又听萧素馨道:“姐姐,这几年你变化真大。”
“哪里变了?”
“说不好……”萧素馨抿了抿唇,神色黯然,“但比起哥哥在的时候,你话少了很多,人也瘦了。”
突然听到她提及故人,白婉心咚咚直跳。怕萧素馨担心,她又刻意笑道:“大抵是将要为人母,不爱闹腾罢了。”
“姐姐又有了?”萧素馨惊讶,她的眼神让白婉心虚,白婉忙转过脸,支吾道,“应……应该快了吧。”
白婉怕她追问,便撩起车帘,外面的风裹挟雨丝铺面而来,默了会,她又禁不住想,倘若是他,自己应该会很幸福吧?
那个人的名字埋在她心底,埋了近五年,若非见到萧素馨,她以为还能继续自欺欺人下去。但上次归宁回家,看到匣子里他替自己手抄的琴谱《小重山》,有关他的记忆,仍是排山倒海般涌过来。到今日,这份思念已藏不住了。
萧氏与白氏都曾是盛京望族,白婉与萧素馨的兄长萧于鹄亦是青梅竹马,她尤其怀念,那些与他抚琴舞剑的时光。可惜后来因为敬宗打击权臣,萧氏一族随原来的五军大都督霍霄一道被抄了家,萧于鹄也被迫随父兄流放到福建。临走时,他送了她那本琴谱,让她不必再等。
再然后,他给萧素馨寄的家信也断了。萧素馨差人打听,才知他在流放至江淮两地时遭遇匪袭,尸骨全无。
白婉整日魂不守舍,泪落成雨,父亲见不得她如此,才自作主张替她寻觅了门亲事,说对方是新科进士,长相万里挑一,人品无可指摘,她必然会满意。白婉碍于父命,才约那陆松节在茶楼相见。
她本想见完人便走,但陆松节出现的时候,她莫名恍惚。
也不是长得一模一样,只是陆松节站在那儿,看到那滴泪痣,她总能想起他。白婉甚至糊涂地想过,陆松节是上天安排,来替代萧于鹄照顾她下半生的。
白婉现在还为自己的幼稚感到可笑,成亲五年,她早已看清楚,陆松节并不是盘和萧于鹄相似的点心,他只是外表可口,馅儿却又酸又苦。这替身过于拙劣,等她发现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但她曾爱慕过陆松节的,便是如今,也惦着夫妻情分,想和他就这么过下去。将来若有子嗣,她可以相夫教子,再忍忍,一辈子便过去了。
马车行至教坊司,萧素馨忍不住握住白婉的手,不舍道:“哥哥的祭日快到了,姐姐,我们倒时再见吧?”
“嗯。”白婉点点头,温柔地应了声。
严氏酒楼雅间,徐太安等了一刻钟,才等到姗姗来迟的陆松节。
徐太安忍不住埋怨:“松节,我都淋成落汤鸡了,你怎么才来?是不是后悔方才没出手帮弟妹,又找她道歉去了?”
陆松节不置可否,想到那辆渐行渐远的马车,微微皱眉,把身干净衣裳丢给徐太安,“到对面裁缝铺给你找的,先换上。”
陆松节没想到,白婉私下还帮张幺妹定制冬衣。想来是他规训有方,她才收敛了性子。
徐太安边穿衣服边笑道:“算你识趣,可惜了,你没过去,没见弟妹和那教坊司舞女,一个清冽一个冷艳,真真是极美。”
陆松节觑了他一眼,蓦地弯了唇角:“清冽那个,我日日都见得。”
“还自豪起来了。怎么刚才不英雄救美,好教她开心?”徐太安换上衣裳,落座喝了杯热水,舒服地眯眼,“别人我不知道,但你陆松节我清楚得很,嘴里说喜欢,心底不知多讨厌。但嘴里说讨厌的,外人可就不知真假了。”
“你今日找我,就是为说这些?没别的事,我告辞了。”陆松节哂道。
在徐太安面前,他能短暂卸下彬彬有礼的面具。徐太安是吃他这套的,忙拦着道:“你这就不够意思了。其实我是想替老师找你,上次你把老师气病了好几天。我只问你,你到底怎么想的,别又告诉我,你觉得现在不适宜革新。从你娶弟妹来,你对白氏的态度便不似先前决绝,今年还多番帮扶皇甫党,难道你想阻止我们扳倒皇甫党?”
陆松节指尖轻叩桌面,沉默着。他并不着急回答,抿了口茶,才淡道:“误会太大了,我待老师一片赤诚。当初我年少气盛挥笔而就的《陈时弊疏》,应是被老师按下,没送到皇上面前。不然现在的我,早就成了抔黄土。朝廷腐朽至此,明哲保身才是上上策。况且老师年事已高,再过些年就可以告老还乡,何必非要革新?”
徐太安答非所问:“我只想知道,你这些年帮扶白氏,当真和弟妹无关?”
陆松节沉了脸色。
见他一再回避,徐太安不免皱眉。徐太安不曾和白婉打过交道,但今日一瞥,也觉惊为天人。陆松节若真的因为白婉动恻隐之心,于革新大业,便是极大阻碍了。
徐太安不得不告诫他:“倘若你因为喜欢弟妹,想和老师对着干,那我徐太安和你再没什么好说的。倘若你不喜欢,最好快刀斩乱麻。娶妻娶妻,既做了夫妻,怎能不坦诚相待?免得你日后陷进去,她却跑了,你追悔莫及。”
“后悔?”陆松节终于找到可以接的话题,笑了,“她不会跑。”
他很笃定,白婉对他是一见钟情。她这样倾慕他,怎会舍他而去?他想要如何,不必说与她听,她只需低头迁就即可。
陆松节不太想继续革新的话题,但为了缓和徐太安的情绪,还是从怀里摸出了份名单,推到徐太安面前:“老师怪我总帮皇甫党,我便拿出些诚意来。我这次巡边,悄悄挖掘了几个可以为我们所用的将才。尤其是当年五军大都督麾下的萧于鹄,未来不可限量。”
作者有话要说:陆松节:表演一个,我挖掘我情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