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察出白婉的愁闷,张幺妹竟颇有些自得,乖巧退到一侧,任白婉迂尊降贵,为她捡鸡蛋。
白婉特意给她带了菌菇枸杞鸡胗粥,并着途中在福东楼买的滋补八珍糕。
浓郁的早点香气,加之白婉的谦卑,待五枚鸡蛋归篮,孙氏终于消停下来,又开始对白婉主仆二人赔笑。
“怪老妇我方才嘴臭,夫人大人大量,甭跟我一般见识。我和幺妹吃过了的,房子已退了,咱们这就出发吧?”
白婉哪里能同她计较,应承声好。
芸佩却是很不高兴,朝张幺妹母女翻了个白眼。
“呸。”
稍显阴暗的车厢中,白婉和张幺妹心照不宣地别开视线,只孙氏假意热络,叽里咕噜往外倒苦水。
说是张幺妹时运不济,第一任丈夫外出走商感染疟疾没了。好容易二嫁个乡绅,谁承想又闹时疫,不得已顶着大肚逃出村。
如果不是遇见陆松节,娘儿俩怕早就死在半途……
老人一开口就收不住闸,尤其到陆松节,话愈发密了。白婉指尖轻轻抠着身下锦缎包的软枕,纵使不想听,仍声声入耳。
原来陆松节少时家里颇为拮据,张幺妹不辞辛苦,靠做女工和帮人浆洗衣裳供他读书。王氏感念张幺妹的付出,曾给二人定过娃娃亲。
陆松节待张幺妹也极好的,便是后来过了乡试,加之王氏再嫁,手头宽裕后,他外出回来,总会给张幺妹带礼物,陪她谈心。
本以为等他高中,二人便能完婚,岂料……
孙氏嗫嚅半晌,发现芸佩脸色已尽阴沉,终于“回过神”,讪讪笑道:“嗐,老妇我这张嘴啊,都是过去的事,还提做什么?”
“是呢,”芸佩不像白婉客气,讥讽道,“再怎么说,张姑娘已是二嫁妇,难道还想和我们姑爷破镜重圆不成?”
“芸佩,”白婉见她说得狠了,少不得打断,“慎言,还不给人赔礼道歉。”
芸佩气鼓鼓地别过脸:“奴婢偏不。”
因着她这句刻薄话,孙氏和张幺妹彻底安静下来,车厢内气氛尴尬。
缄默了约摸两柱香时间后,终于抵达目的地。
盛京寸土寸金,人多地少。陆松节所购置的这座私宅却是个三进三出,额外带大花园的宅子,只是碍于周边街道走向影响,布局并不规整。
张幺妹母女方下车,便被那宅院的阔气震慑。
“我滴乖乖,门前的石狮子都比我高。”孙氏比对了会,禁不住道。
张幺妹忙扯扯她的袖口,示意她别说了。
初次相见,她已在白婉面前丢尽脸。
白婉莞尔:“别看这宅子大,里边却未及修缮,现今只将将洒扫出个能安住的厢房,我倒怕怠慢你们。官邸离这儿不远,往后有什么事,尽管找我。”
孙氏没住过这么大的宅子,哪里有不满意的,忙道:“中,中。”
白婉便引她们入宅院,叫从官邸过来的仆婢过来同她们问安,料理妥当时,已至正午了。
她心情不好,忍到此刻仁至义尽,不再停留,径直打道回府。
路上,她想到什么,又让车夫掉转头。芸佩疑惑道:“少奶奶,您早上才吃这么点,该用午饭了,这又是去哪?”
“我想让冬婶给她们做几身新衣裳,她那儿价钱公道,活计也好。”冬婶是东安街李氏裁缝铺的老板娘,白婉是她的常客了。
看着白婉这几日尽为张幺妹母女忙前忙后,芸佩不免郁闷:“您自个儿的例银就这么点,替她们操那么多心做什么?对自己好点不成?”
“晓得晓得,我保证,就做这最后一桩事。”白婉发誓。毕竟是陆松节所托,她不敢失了礼数。
马车行过积庆坊东安大街,严氏酒楼二楼雅间。
陆松节微眯眼,确信自己没看走眼,是自家的马车。他摩挲着手中瓷盏,听旁边同僚絮语,一时失神,想起昨夜白婉于床第之间的媚态。
其实从离府后,他便一直惦着。白婉似乎有种魔力,平时忙的时候不碰,就不记得,一旦碰了,就在脑海缭绕不去。
“松节,老师问你话呢。”旁边的徐太安曲食指叩了叩桌面,提醒陆松节。
徐太安年逾二十六,小麦肤色,生得周正俊朗,只是比起旁边金相玉质的陆松节,多了分洒脱不羁。
他们是同年进士,又同为杨修的学生,关系自然亲厚。徐太安现任二品大理寺少卿,亦是寒门子弟跃龙门的典范。
但因着陆松节白氏女婿的尴尬身份,平日几人聚会,总得掩人耳目,再三小心。
陆松节父亲的酒楼开遍盛京,也成了他们秘密聚会的绝佳地点。
陆松节惦着白婉,被提醒后赧然道:“抱歉,方才老师说了什么?”
“你这人,怕不是被窗外什么勾了魂,连老师的话都不听?”徐太安禁不住摇头,“我且问你,这次回朝,怎不借机弹劾刘部堂,反倒连连夸他戍边有功,难道你做白家的女婿做久了,忘了自己为官的初衷了?”
“老师误会了,我只是觉得,现在时机尚未成熟,贸然出手会打草惊蛇。”陆松节解释道。
刘部堂乃两江总督刘有巽,首辅皇甫冲得意门生,而今主要负责抵御江淮等地的水匪。杨修和徐太安自诩清流一派,与皇甫党势如水火,他们以为,如今敬宗迟迟不动皇甫冲,应是顾忌牵扯东南局势。
但陆松节这些年,没少为刘有巽提供军资和将才,这次又力赞刘有巽,推荐擢拔几名皇甫党的官员,杨修是再也坐不住了,冒着风险也要找他说道一二。
“尚未成熟?”杨修挑眉,气得连连咳嗽,“皇甫党霸权十五年,弄得朝野上下乌烟瘴气,乃我大靖朝第一毒瘤。你还要等他们祸害到什么时候,才算时机成熟?”
陆松节状似惶恐,态度愈加恭敬:“学生知道,但大靖朝已沉疴不起,如常年卧床的重疾病患,哪能直接下猛药?革新一事真的不宜操切过急。”
“冠冕堂皇!我看你是舍不得家中娇妻吧!”杨修正在气头上,根本听不进陆松节的话,“你看看你现在,还是当初我认得那个能写出《陈时弊疏》的陆松节陆翰林吗?他白氏用下作的手段逼你成了亲,你倒真陷进去了。大丈夫为国为民,一个女人算什么?何况是用如此不光彩的手段强迫你娶的女人,京中那么多贵女,你堂堂二品要员,娶谁不行?”
“老师这么说,学生真叫冤枉。”陆松节见他动真怒,忙不迭起身道歉,“学生对那白氏女绝无私情,只是担心圣上仍有意护着皇甫冲,怕您趟浑水,望老师三思。”
二人意见相左,饭局便进行不下去了。
徐太安忙给杨修顺背,怕他气出毛病。
他将一份卷宗拍到陆松节面前,像是替杨修骂他,“松节,你先别急着反驳,看看你这些年极力维护的老丈人干的好事!”
陆松节依言翻阅,倒是桩新案子,牵扯到白氏庶子白萃璋。这白萃璋捐纳官职后仍不安生,流连花丛就罢了,前儿还仗着“朝里有人”强抢民女,打死了那女子家中老父。
但事情很快就被白同赫动用关系摆平,犹如浮毛入海,掀不起一点涟漪。大理寺内,也只有徐太安攥着此案不放。
白同赫利用官威霸虐平民不是一次两次,当初陆松节被棒打鸳鸯,亦是白同赫的手笔。
陆松节不禁想起当年放榜后,他被白同赫约谈的情景。
他坐在太师椅上,语气淡得浑无人味:“乡野村妇罢了,哪里比得上婉儿?松节,你好好想想,是要平步青云,还是为个不成文的娃娃亲和老夫对着干。”
少顷,他又阴恻恻道,“老夫在朝日久,想让那村妇生不如死,实在易如反掌。”
陆松节攥紧拳头,不愿再想,作揖道:“老师,太安,我尚有公务在身,恕不能相陪,先告辞了。”
他每每想走,就会以“公务繁忙”为借口。对内,对外皆是如此。
徐太安忍不住对着他背影讽笑:“老师啊,您瞧瞧,他现在成何体统。”
“在矢志革新的立场上,他是不如你。”杨修捋了捋长须,无奈叹道,“但这场革新,却不能没有他。他哪里是觉着革新不好,不过不想打这场硬仗罢了。他这人看似忠良,却是只‘拙于谋国,精于谋身’的狐狸。”
只要了解陆松节,都能觉出他的虚伪。不论他表面言辞如何恳切,态度如何谦卑,精美衣冠下,藏不住那奸猾与自私。
可若能用好这天生英才,他便是把剑,无往不利。
陆松节行至酒楼外,发现白婉的马车尚在长街对面。他刚看过大理寺的卷宗,厌乌及乌,才被她昨夜行径勾起的一丝邪念,此刻已消磨殆尽,亦不想和她打招呼。
陆松节正要上马车,背后突然传来刻意掐着嗓子的温柔女声:“陆哥哥。”
“幺妹?”陆松节没想到会在此处见到她。张幺妹和孙氏一道出来的,仍穿着早上的旧葛裙,眼角微微泛红,似乎刚哭过。
陆松节舒展稍稍眉头,打趣道:“一日不见,怎么成小哭猫了?”
张幺妹忸怩不语,孙氏便抢着她话头道:“有什么好隐瞒的,不过是被夫人嫌弃咱从乡下来,把婆子我好心送她的鸡蛋踩个稀烂,还嘲笑咱没见识。谁叫咱娘儿俩寄人篱下,没见过京城里边的风光……唉,有个住的地方就成了,松节,你也不必给安排那么大的宅院,叫夫人找几个仆婢捉弄我们,叫我们自个儿出来买米。”
“娘。”张幺妹忙打断她,“您别胡说,夫人待我们已很好了。”
陆松节视线下移,果见张幺妹手里一个米袋子。
他凤目鲜见的露出愠意,语气也染了层寒霜:“她若真这般不知礼,便是我规训不周了。买米一事交予我,你们先回去吧。”
作者有话要说:来了来了~想和大家聊天哈哈(不是,只因为我是个话痨……
另,“中”是“好的”的意思,是北方环京地区的方言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