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马车停下,从官邸西门入了府。
临到内院,陆松节突然停在垂花门后,不肯近前。
他看着她,踟蹰道:“我还有公务,不如你代我向阿母问安?”
他暖玉般的肤色此刻微浮抹胭脂色,难得露出一丝赧意。白婉一眼看穿,他又在说谎。
他定是为张幺妹的事,不敢见婆母。
是了,私德有亏的事他怎好出面?他向来八面玲珑,爱惜名声如穿雪色羽衣,轻易不肯沾上泥点子,只会把脏活推给别人。
白婉垂眸,乖顺道:“那陆郎先去忙吧,我这边自有道理。”
陆松节点点头,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又想再说点什么,手才碰到她凉滑的袖口,她已走远了。
白婉行至婆母所居的辰锦堂。
辰锦堂设于宗祠东侧,除了白婉婆母王氏,还住着陆松节的继父严璟。
王氏实际是严璟的妾氏,不过深得严璟喜爱,只是碍于身子羸弱,中馈仍由原配周氏操持。
严璟原是北直隶顺天府蓟州出云县的一名卖药酒的商贩,现在沾了陆松节的光,在盛京开酒楼,在老家也购置了田庄地产。
不过自敬宗临朝来,酒肆业连年萧条,收益缩减,白婉也不知他的生意如何。只知道严璟花花肠子甚多,瞒着婆母在外豢养姬妾。
王氏常言,他这人是实干的,便是家里最困难那几年,对妻儿也甚是大方。
至于风流这个毛病,王氏便睁只眼闭只眼了。
白婉还未行至厢房外,便闻到阵药味。
廊庑下,数个别致的鸟笼迎风微晃,花花绿绿的鹦鹉啁啾。有婢女见她来了,都停下喂食动作,向她行礼。
白婉问道:“阿母这几日身子如何?”
“回少奶奶,仍咳嗽呢,但胃口好些了。”
白婉点点头,正要再问,忽地听里面传出虚弱人声。
“是婉儿回来了吧?我等你好些时辰了。”
白婉奇怪,忙迈步入屋。
那梨木制成的美人靠上,婆母王氏正侧身躺在上头,身下铺着层兔毛毡子,还披着件蜀锦披风。
她一见白婉,脸上浮现温暖笑意,招呼她近前:“到底是和娘家人亲,回去几天,人就养圆了些。”
“阿母折煞我了。”白婉掇了条杌子,坐在她身侧,柔婉道,“我只是逢着节日,多吃了点油水。”
白婉嫁陆松节,算是盲婚哑嫁。她原以为自己和婆母的关系,也该如嫂嫂李凤莲与徐氏那般,暗流激涌。没想到她的婆母待她极好,一如亲生闺女。
反倒是陆松节,在王氏眼中,成了个嫌贫弃老、不爱着家的“外人”。
“你在这儿过的什么日子,阿母又没盲。”王氏说着,声音高了些,“松节这混球,以为悄悄把那对母女带回盛京,我就不知了吗?老的老的不正经,连带小的也学歪。他定想让你替他说情,叫我同意此事。婉儿,你不必为难,让阿母出面教训他。”
难怪她说等自己许久,原是为这事,白婉哭笑不得。
白婉常听她絮叨,曾经在乡野,她是如何厉害的,上山能猎野鸡,下水能抓活鱼,十里八村的刁妇都骂不过她,现在算是看出点眉目了。
白婉念着父母房中所言之事,却是敛了敛眼皮。
“算了,阿母。他素来是个规矩人,我大大方方照顾,他反倒惦记我的好。若我拂了他面子,他定会觉得我心眼似针,泼辣善妒。”
仿佛为了劝服自己,白婉又补充道,“何况他把人交给我,在我眼皮底下,他总不能背着我做什么。”
“你素日伶俐,怎么能这种事情上犯傻。”王氏未曾料她这么想,恨铁不成钢,“他不过试探你,这事成了,他迟早得寸进尺,叫那女子登堂入室,到时还需要背着你?何况她出身微寒,哪能没有攀高枝的心?你请狼入室容易,赶狼难呐。”
白婉心底凉凉的。
真又如此,她能做什么?
哭天抢地把人赶走,等到日后,让陆松节参白氏一本?
她握住王氏的手,自哂道:“他若想这么做,我也防不住的。我往后只想好好伺候阿母,和阿母好好过日子。旁的,就不图了。”
见她几乎要堕泪,王氏不忍相逼,长长叹了口气。
“你既定了主意,阿母就不多说了。但你是陆家明媒正娶的妻,戴着陆氏传家的玉镯子,其他人,阿母是一概不认的。”
王氏说着,又捧起白婉的皓腕,那剔透的翡翠玉镯就藏在袖口内,衬得她腕骨伶仃,肤色如雪。
白婉只觉得窝心,柔声道:“谢谢阿母。”
“谢什么,阿母又不是外人。”王氏笑了笑,“你这孩子性子软,竟能说出什么也不图的浑话。哪能什么都不图?阿母还盼着你早日诞下大胖小子,给咱们陆家传宗接代呢。”
提到子嗣,白婉才好了点的心情,又压抑下来。
可她现在不敢拂了王氏的兴致,乖巧地点了点头。
她与陆松节已非新婚,这么久都没有孩子,哪里是她不愿,是这两年陆松节根本不碰她。
王氏提醒了她,他们感情淡漠也无所谓,只要她能再怀上陆松节的孩子,便是陆松节不喜她,看在孩子的份上,也一定会对白氏手下留情。
白婉担心自己耽误王氏休息,差丫鬟芸佩放下送来的药膳,又叮嘱她多多惜福养生,便离了辰锦堂。
夜里,陆松节破天荒早归。
白婉毫无准备,忙让芸佩到小厨房热了热饭菜,自己披上金丝绣芙蓉上袄,在黄花梨罗汉床旁侍奉。
见他欲言又止,白婉心领神会,一面温酒一面道:“阿母已经同意了,我明儿一早便去接人,陆郎不必忧虑。”
陆松节转了转玉杯,似乎了了桩心事。
“如此甚好,辛苦你了。”
“能为陆郎分忧,是我的福分。”白婉违心道。
她心底却在冷笑,难怪他早归,原是为了确认这件事。没有张幺妹,她想见见陆松节这“大忙人”,都格外奢侈。
酒是严氏酒楼送来的陈年佳酿,用小火炉烫过后入口醇厚,唇齿留香。须臾后,酒劲方缓缓上头,让人醺醺然。
陆松节小酌两杯,眼眸也莹润起来。他借着泛黄的烛火,见白婉仍站在他身侧。
她神色憔悴,身形伶仃,被重重的袄子压着,瞧着有些可怜。
陆松节突然想到,他们成亲五年,每次用饭,她总是这般立在身侧伺候他。
她素日走步,一步三喘,侍奉时却神色自如,应是不想失了贵门仪态,又发自内心尊崇敬慕他。
难为她今日办了件好差,陆松节便道:“屋内只有你我二人,不必拘着了,坐我对面来。”
白婉迟疑,陆松节便歪头一笑,敲了敲檀木案,白婉这才落座。
她见陆松节双颊泛红,薄唇也润泽欲滴,才知他醉了。
她绞缠着锦帕,突然忆起婆母王氏想抱孙子的话。
她嫁他后,一直上孝公婆下顺妯娌,却平白要承受他的冷待,如今还要替他照看姘头,实在难忍心寒。现在,她只求能为陆氏开枝散叶,保住嫡妻荣华,以免日后白氏遭到清算。
白婉咬咬牙,松了外袄,假意凑近他,为他斟酒。
“陆郎,要不再来一杯?”
她的声音和模样一道,让人骨头酥软。陆松节抬眸觑她,又见她借着斟酒的机会,柔荑有意无意碰他的手背。
陆松节的酒莫名醒了大半。
在他印象中,他们已经两年多不曾有肌肤之亲。
非是他不能,是他不愿。
白婉的美在盛京贵女中常夺魁首,他是个血气方刚的青年,两人成亲没多久,碍于长辈的催促,他也曾色令智昏,一夜索要她好几次。
可上次她小产,他看到满床猩红可怖的血,竟是骇得隐隐作呕。他并不知,女人小产是这副境况。
……白氏前途未卜,他还没想好要不要孩子。房事,暂且不必了。
就在白婉又把酒递过来时,陆松节抓住了她的手腕。
他的力道颇大,把白婉也唬住。她微微睁大眼,楚楚无辜的模样,又让陆松节软了姿态。
“时辰不早,就不喝了。”
他像是刻意拒绝她,桎梏她的手,不允许她再动弹,只叫芸佩撤下饭菜。
但到底是喝了热酒,碰着她后,又没有松开。
拉拉扯扯的,把她抱到了床上。
白婉的心剧烈地跳动,任他欠身倾轧,不确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毕竟时隔两年多,她感觉身下都紧了,先前疼痛的记忆,一点点苏醒。
她的指尖不觉抚上陆松节的面容,停在那颗微红的泪痣附近,长睫微微颤抖。
“陆郎……”
她慵懒地唤他,唤得他心神荡漾。
陆松节喉结滚动,呼吸瞬时灼热。
她有一双含情目,望向他时,总让他有种被深爱的感觉。她似乎是第一次见到他时,就对他情根深种,这样缱绻的目光,在昏霭的灯下尤为撩人。
他很想说,不要这么看着他,不要这样呼唤他。
白婉自是不知道他怎么想的,她玉足蜷缩,惦着子嗣的事情,害怕之余又隐有期待。
她是白家的嫡长女,自小受父母恩养,要肩负起应肩负的责任。
即便她埋怨陆松节,可纱帐垂下,看到他那双妖异的凤眼,和那滴泪痣,她总能陷入短暂的幻想中。
就在她觉得要水到渠成时,门外忽然传来仆从同福的声音。
“二爷。”
陆松节如蒙大赦,理了理微乱的衣襟,气息仍旧急促。
“对了婉儿,我想起明天上朝还有点事,得准备一下。时辰不早了,你先睡吧。”扔下这句话,陆松节便出了屋。
白婉怅然若失,蹑脚行到门前,却听陆松节和同福低语。
原不是为了朝中事,这些日子他晚归,全因那张幺妹长途跋涉动了胎气,他离了衙门总要顺道去看望一二。
今日没有去看,张幺妹半夜肚子又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