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婉不是第一次发现,陆松节心底存着别的女人。
他们成亲前夕,他曾快马加鞭回乡,差点耽误吉时。后来婚宴上,他脸色青白,仿佛丢失了人生中什么珍贵的瑰宝。
前年,已经嫁作人妇的张幺妹来盛京探亲,也曾借道和他叙旧。白婉就在赈灾粥棚边看着,明明那女子干瘪瘦小姿色平平,他却露出了她从未见过的灿烂笑容。
再到今日……
白婉涂了石榴花汁的橙红指甲掩住了颓败的面孔,已经无法继续设想下去。
他们成亲五年,五年里,陆松节和那张幺妹是如何藕断丝连,以至于她蓬头垢面流亡的路上,他打马而过,一眼就能认出来。
他想让她帮他外宅养野花,白婉自问,没有这样大度。
过了端午,陆松节一大早便入宫复命。
他天赋异禀,年纪轻轻就高中探花。据传,这还是北直隶巡抚担心他恃才而骄,刻意让他落第再考,这才耽误到十八岁。
翰林院任职期间,陆松节便因御敌有功,被敬宗擢拔为兵部尚书,让多少同僚难以望其项背。
连白婉父亲白同赫这样骄傲的人,见到陆松节都得叹一句,奇才。
进士易得,奇才难求。
当初白同赫相中这个女婿时,也没想到他能在任上有如此作为。
白婉提着雕花食盒到东厢房时,便听父亲在屋中和娘亲陈氏夸奖他。
“……松节这次南巡,又立大功了。先前太明起义军被镇压下去,皇上格外器重他,军国大事方面,都要问他一句。”
“闹了这么久的叛民,他怎么就镇压下去了?”陈氏好奇。
“头发长见识短,跟你说了,你又懂什么。”白同赫得意笑笑,与有荣焉,“想打好一场仗,全靠后方如何调兵遣将。咱们这女婿眼睛厉着呢,用人一用一个准。”
大靖朝的兵部尚书能发布军令,比之前朝权力更大。地方都指挥使并无军权,只在发生战事时披甲上阵,仗打完了便卸权。
陆松节既会用人,又能协调各方军需,能力可谓出众。
陈氏见白同赫洋洋得意,忍不住戳他的肩:“我是听不懂,但我知道,你现在对这个女婿,比亲儿子还亲。他再厉害,能比得上自家人?这次婉儿回来,我看她像是不太高兴,许是在陆家受了委屈了。”
屋外白婉闻言,鼻尖莫名一酸。
她想到娘亲在她出嫁时,哭得泪人般。现在好容易见了,她还让对方担心。
白婉还没进屋,白同赫又道:“松节虽然回来得晚,但你也看到,他该尽的礼数都尽了。夫妻间小打小闹很正常,磨合磨合就好。若非我强逼婉儿早下手,现在婉儿指不定还在为那个叛贼之子哭闹。你瞧瞧,现在多风光。”
“我这是父母之爱,为之计深远。你一妇道人家,别只顾着眼前。”
“是是,我说不过你。”
默了会,白同赫的语气又沧桑起来。
“不怪我器重他,就说这次南边水匪之患,如果不是他在其中斡旋,提拔我们的人,这仗就不必再打下去了……如今圣上年事已高,一朝天子一朝臣,咱们白家迟早会随皇甫党一起遭到清算。兴许有他在,白家能免遭此劫……”
话音未落,忽地听屋外声响。
白同赫奇怪:“谁在外头?”
失手掉了食盒的白婉忙用帕子擦了擦眼角微泪,让丫鬟芸佩捡起食盒,自己勉力挤出个笑容:“是我,婉儿。”
白婉原是想找娘亲陈氏诉苦,告陆松节一状,让陆松节把张幺妹赶走。
可方才在屋外听了许久,她才意识到,自己不能这么任性。
父亲是当朝首辅皇甫冲的得意门生,白氏自然被划入皇甫党一派。
皇甫党霸权朝野多年,难免为敬宗所忌惮。大靖朝开国皇帝世宗为了把权力平稳交接下去,就曾在死前做过卸磨杀驴的事。
倘若敬宗也有意愿清算皇甫党,白氏在劫难逃。
但陆松节是太子讲师,又得清流一派的次辅杨修赏识,即便日后清算,陆松节也能安然无恙。若他到时有意罩着白家,白家自然能化险为夷。
她得罪陆松节事小,陆松节因此记恨白家,她的罪过就大了。
她焉能不大度?
白婉给父母准备了点亲手做的点心,看他们夫妻和睦的样子,心情复杂。
她的父母门当户对,是长辈撮合的姻亲。能像父亲这样,三十岁后才纳妾的官宦子弟,大靖朝凤毛麟角。至于徐氏,还是娘亲亲自挑选的,是以纳妾后,娘亲能牢牢制衡徐氏,守着丈夫的心。
可和别的女子同享一个丈夫,娘亲真的欢喜吗?
她的境况,似乎比娘亲还不如。娘亲至少得着父亲的宠爱,把持家里的田庄商铺,诞下了一儿一女。
她在陆松节眼底,甚至不如那乡野妇人。
归宁三日,白婉和陆松节难得同宿一屋,但陆松节总在兵部衙门待到夤夜更深,等回府时,白婉早已歇下。
她只约摸能觉察到床边窸窣响动,半晌后归于无声。
等晨起时,陆松节又上朝了。
即便数月不见,他对枕边娇妻也视若无睹。白婉以为,他们夫妻夜里至少该叫回水,但直到归宁结束,什么都没发生。
她甚至有些,记不清陆松节的样子。
临行前夕,白婉见父亲把陆松节叫到了书房,不知聊了什么,回房时,陆松节脸色阴沉沉的。
他素来不喜父亲,从当初父亲逼他娶她开始,他就不喜欢了。
两人能说的,无非朝中事,白婉插不上嘴,也无法缓和他们的关系,只睁只眼闭只眼,默默收拾行李。
她舍不得离开白家,可她不得不走。
翌日,马车轱辘吱呀响动,白婉端坐在陆松节对面,和他一道回陆府。
他们已从家里出来一刻钟了,她却安静如尊宝瓶。
她的安静常常让陆松节忽视她的存在,是以她突然打了个喷嚏,手执书卷的陆松节心脏会猛地一跳。
陆松节掀起长睫觑她,倒未说什么,只见她又取出了他送的那条锦帕,压抑地轻声咳嗽两声。
她身体不好,他习以为常,默了会,便继续看书。
等不到他开口,白婉只得自己道:“夜里偶感风寒,惊扰陆郎了。”
“无妨。”陆松节听她声音似铃,非有大碍,稍稍换个角度坐正。
白婉指尖缠着锦帕,深吸了口气,斟酌道:“陆郎前儿跟我提的确实有理,那张幺妹大着肚子,在外容易受欺负。我打算回去就同阿母说,明天一早就把她和她娘接到外宅。”
陆松节这才放下书卷。
其实他没想过她会拒绝。当初她身怀有孕,还能陪他设粥棚赈灾,到处奔走。作为他的妻子,她总是能以他为纲,做应做的事,这点是极好的。
但这次她延迟了两三天才答复,他几乎要忘记她说的是“再想想”了。
“便照你说的办。”陆松节懒怠细想,只叮嘱道,“我见她气色很差,许是内有隐疾,你在盛京遍瞧名医,知道哪些个给妇人看病是厉害的,顺道给她也看看。”
他见她受风寒不置一词,却记得张幺妹脸色差。
白婉咳嗽了阵,只觉胸腔内有绵绵的针刺着。
半晌,她才道:“好。”
路上车马鼎沸,人流如织,白婉没了多少和他叙话的心思,抿唇看向了车外。
陆松节的官邸位于东安北大街南薰坊的烧酒胡同,是历任兵部尚书的寓居之地。
府邸占地十五亩,坐北朝南,内里楼阁错落,花红柳绿,比之白府又是另一番奇景。
平日,陆松节便宿在此。
据白婉观察,陆松节算不得所谓的“清官”。大靖朝官居二品的要员俸禄中规中矩,但陆松节去岁已能在盛京内购买私宅,不知私底下又是依靠何手段谋取的银子。
但他向来不告诉自己这些,也不让她处理账务。府中大小事情,他都交由仆从同福,白婉只领着例银生活。
不过,这官邸甚大,陆氏人丁少,加上一应仆婢,已是足够用了。那私宅未经修缮,一直空着。
她原以为陆松节买来,是为了对外租赁的,没想到他早做了金屋藏娇的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