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淮是被饿醒的,她揉着惺忪睡眼坐起来时,才惊觉自己不是在别院。
马车内部比起房间要窄小的多,尤其是两个人坐在里面,更显压抑。
她睡在一张小塌上,容韫便坐在他的对面,垂下的手中握着一本翻了几页的书册,那双桑淮最喜欢的桃花眼如今正定定的望着她,桑淮却不敢同他对视。
她怕被他看透。
静默于这片狭小的空间中弥漫,桑淮抱膝,把自己缩成小小一团,才开口道:“药是我同顾盈盈要的,这事同她没有任何关系,你若罚便罚我好了。”
她的手不自觉的缠绕散下的头发,她又撒谎了。她好像对容韫说谎话,说得越来越多了。
容韫想过桑淮醒来也许会问他们要去哪里,会问他为什么要如此着急要离开皇城,却没有想到桑淮醒来,只是关心着那个花楼出身的舞姬。
“我并未重罚于她,只是给她一个教训。”容韫语气冷漠,握紧手中根本没有没有翻过两页的书册。
“嗯。”桑淮头埋在膝盖里,说话声音闷闷的。她从醒过来便一直维持着那个姿势,明显的是不想多看他一眼,多同他说一句话。
马车依旧在奔着目的地前行,不会因为这车内陷入一片沉默而停止。桑淮饿的头晕眼花,但就是憋着一口气,不同容韫说话。
桑淮同容韫的僵持,直到容韫在车队停靠休息时离开,才得以结束。
容韫甫一下车,流云的小脑袋便探了进来,随之而来的还有一股食物的香气。当简单的盘盏备好,桑淮顾不得其他,下筷吃了起来,将两个腮帮塞的鼓鼓的。
流云看着桑淮急切的样子,知她定是饿急,在一旁不时为她添茶。
“我们这是要去哪里?”桑淮含糊不清的问。
“去江南。”
“那我们路上要走多久?”
“最快也要小半月,不过夫人一同前往,大人特意叮嘱车队慢些,少些颠簸,如此一来,小半月能到便是极快了。”
桑淮执筷的手一顿,路上这些时间她不惧,但要她同容韫像方才那样面对面沉默,想一想都觉得脑壳疼。
流云察觉出桑淮在听到容韫时候的异常,知道两人闹起别扭。她进马车时,容韫还特意嘱咐过她,不要同桑淮提他的名字,更不要说这饭是他要送过来的。
现在流云明白大人为何担心了。
以自家夫人的脾性,若说这东西是大人特意准备的,只怕是碰都不会碰。
这次去江南,虽比计划早了两日,却也并不影响大致的进程。容韫自那日不在和桑淮同乘一辆马车之后,便再也没有回去过,而是换了另一辆马车,一个人在里面处理些政务要事。
他离开皇城之后,他现在面前的小桌之上,摆放着江南诸县的分布图。虽是将郦江以南统称为江南,但昊南王手中封地、势力却要远远多于江南这片区域。昊南王这些年,在这片人杰地灵的土地上,说是韬光养晦也不为过。
而永庆帝登基之后多次想要伸手波及这里,却又在关键时刻退缩,可见昊南王的实力非同小可,已成为永庆帝的眼中钉肉中刺,但又无可奈何。
这次修筑水利一事,已是两方纠缠多年之后永庆帝的妥协。永庆帝派他容韫前来,缘由无非有两个,一是抓住昊南王的把柄,逼他交出江南这片沃土,二是抓住他的把柄,除之而后快。
无论是哪种结果,永庆帝都会是那个坐收渔翁之利的人。
这个算盘打的明白、清楚,永庆帝登基这些年,终于是有所长进,开始谋划算计别人。
不过同他还在读书时,嫁祸给其他皇子的手段别无二致。
只怕是自己如今离开皇城,朝中定会开始一轮换洗,也不知永庆帝会以何为契机。
容韫轻揉自己的眉心,收起地图,撩起一角软帘,看向前方桑淮所在的马车。
若说朝中这些势力拉扯,他尚且还在掌控之中,但于桑淮,终归是没有答案。
·
越往南行,这路上的景致便同皇城差异越大,尤其是绵绵不绝的落雨,给路上添了不小的麻烦。
不过这些时日,桑淮在马车上昏昏沉沉,时间过去的倒是也快。偶尔车队路过城镇休整时,她也会下车瞧瞧。每次她多看了两眼什么,回到马车没多久后,流云便会捧着她看过的那些东西回来。
用鼻子想,也知道这是容韫吩咐流云的。他们两个明明离得这般近,却未能见上一面。
桑淮也并不强求,她的头仍旧不时会痛,不和容韫见面,倒也省了些麻烦。
在马车上,晃荡了将近半月之久,一大队人马,终于到了他们的目的地,也是昊南王府邸所在之处。
昊南王亲自于城门外迎接。
桑淮戴着帷帽缓步下车,便被入目所及之处的兵马吓了一跳,她下意识的躲在容韫的身后,观察着眼前这一切。
于前排的昊南王同永庆帝的长相有几分相似,桑淮还未睡醒,恍惚间以为自己是在皇城。
不过昊南王比起永庆帝,多了一分温润,一分看不透的沉稳。
“几年未见,丞相还是和从前一样,没有什么差别。”
“王爷过誉。”容韫不卑不亢。
简单客套之后,昊南王似乎是才发现容韫身后的桑淮,笑道:“这位便是闾大人的千金闾茶?本王闻言丞相独宠妾室,如今看来倒也不假。”
皇城同江南路途这般遥远,还将人带在身边,可不是恩宠无度。
在他默许容韫来江南督办水利一事之后,昊南王自是派探子多方打探过,知晓容韫将自己的夫人赶出府,所以会将桑淮认错也不为过错。
容韫本以为桑淮会出言反驳,没想到他身后的人安安静静,没有发出一点声响。他正欲出言时,昊南王已是颔首,派下人将桑淮带去事先准备好的府邸休息。
桑淮听到闾茶的名字浑身一僵,她躲在帷帽薄纱之后的面容显得有些苍白,但她并未出言反驳。
罢了,也无甚必要。
昊南王似乎着急同容韫商量些什么事情,桑淮并未再看到他。
昊南王安排的别院是江南特有的风格,亭台楼榭,半步一花木,三步一亭台,假山倒影在湖中,同湖光相交映。
美则美矣,不过就是这雾蒙蒙的天层云密布,透不出光亮来,压得人几乎要喘不过气。
似乎是马上要下雨了。
这江南雨季,落雨也太过频繁了。
桑淮不喜欢这样的天气,她想念烈日骄阳,还有弋城那吹不完的烈烈大风。
但她现在还不能走。
也不是不能走,而是走不掉。
桑淮看着自己住下的院落被容韫带过来的人亲自看守,便觉得自己像极了笼中鸟,根本飞不掉。
她这次也没有像往常一样,用尽浑身解数向外跑,而是老实的住在这院中。
她若是走,也要弄清楚一些事再走。
城楼上的那一跃,她可以肯定在下面接住她的便是容韫。但她第一次遇见容韫,分明是她从那沙丘之上摔下来,容韫救她一命。
她想不懂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但她的直觉告诉她,她丢掉的那些记忆一定很重要。
可她现在除了一些模糊的片段,脑袋里空空如也。之前住在别院时,她还能有些乐子,可以出去找顾盈盈和温昔她们,还有秦婉常给她写来的信,现在便只剩下她自己。
容韫还是和之前在皇城中一样,忙到脚不沾地。他也会来看她,桑淮是知道的。最多的时候,是在半夜,她吹灭烛火睡下,容韫便会来偷偷看上她一眼。
她之所以知道,是因为那个时候她是在装睡。容韫有时会弯腰亲吻她的额头,她便每次等容韫离开,从枕下拿出准备好的手帕擦自己的额头。
她厌恶容韫这样做。
桑淮每日做的最多的便是后面跟着一溜看管她的下人,去池边喂鱼,或是在廊牙下看雨。
时间久了,她连池里的鱼的个数都数清,还给它们每个都起好了名字。
不过这几日,连她这个唯一的乐子都断了,江南的雨越下越大,甚至有时睡前雨哗啦啦下着,醒来时还是这样,分不清白天黑夜,每日都在下雨。
去年的这个时候,皇城已经热的桑淮要吃井水冰好的西瓜了。
这里的阴雨天仿佛缠上桑淮,让她一日比一日没有活力,全然不似之前的那个小太阳似的桑淮。
流云是最清楚这样的变化的,所以她在一日容韫来看桑淮准备离开时,扑通跪了下来。
“大人,夫人真的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流云压着嗓子,她是看着桑淮从嫁进来到如今这个样子的,话语间皆是满满的疼惜,“夫人若是一直这样下去,身体迟早有一天会受不住的。”
流云想起刚来皇城时的桑淮,几乎哭的快要说不出话。
容韫只是敛眸,看向房门。
他每次夜里来看桑淮时,都能瞧见她颤抖的睫羽不住的颤抖,方才他去看桑淮,便是这样。她向来是不会撒谎的,骗人她并不在行。
至少骗不过他的眼睛。
果不其然,流云哭的小声,桑淮的屋门猝不及防的开了,着一袭中衣,披散着一头柔软青丝的桑淮赤着脚,站在门内。
“流云,这事同你没什么关系,去休息吧。”桑淮嗓音软软的,眼中清明坚定。她看着流云离开,才凝视容韫,然后一字一顿,像是鼓起很大的勇气,才同容韫道:
“我想回弋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