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淮沐浴了很多次,可仍觉得身上还残留着容韫的味道。犹如同生一般,和她交缠不止。
她索性也不再挣扎。
她在流云进来送点心时特意问过,这春猎通常需要两日,那城郊围场离得又远,容韫要回,最早也要明日傍晚才行。
“大人临去围场前告诉奴婢,若是夫人想去打猎,便告知府内管家一声便可,自会有马车送夫人过去。”流云劝着精神不佳的桑淮,像是哄孩子一般,还拿出她前些日子特意去布庄选的料子做的骑装,明艳的红色穿在桑淮身上,定是热烈且张扬。
可桑淮如今却连正眼也未瞧过这骑装,她只是拄着胳膊,看向窗外,整个人显得格外孤独。
她就这样自己一个人坐着,从早到晚,也未曾吃过一口饭,急的流云都快哭出来。倒是桑淮一个人安安静静的待着,仿佛将世界隔绝在外。
在流云急着马上要遣人去请容韫的时候,桑淮才歪了歪头,仿佛第一次注意到她一般,眨眨眼问道:“流云,你在哭什么?”
一句话将流云问的怔愣,她看着桑淮没事人一般站起,坐在桌前,开始小口小口吃起点心。
流云立刻止住了哭,惊讶的看向桑淮,激动着问她可是想吃些东西?不等她回话便小跑着去叫厨房传菜。
桑淮看着她离开,然后艰难的咽下嘴里的糕点。平日里吃这些都是甜腻的不行,可如今再吃却是苦的,比她之前喝的那些药还要苦。
一昧的萎靡不振,才不是她桑淮。她又一夜未合眼,脑子混沌不堪,但也想明白了些事情。当初她逼迫容韫娶她时,就该知道的,强扭的瓜不甜。
但想和亲眼所见又是一回事。容韫不喜欢她,只要一想起,便觉得心底呼呼漏风,比弋城冬夜的风还凉。
若是难能当饭吃便好了。
桑淮把自己关在屋内一天一夜,再出门时又回到原来桑淮的样子。无论容韫喜不喜她,她不都还是着丞相府,他容韫明媒正娶的夫人吗?
但当她准备出府被人拦下的时候,桑淮仿佛一点即燃。
她恨不得将院子里那些刀枪棍棒悉数用个遍,把拦她这些人全打趴下。
她这么想,也便这么做了。她料到这些人是容韫下令来看守她的,并不能将她怎么样,打趴下府门外几人之后,桑淮趁着另一拨人还未到齐,立刻撒腿便跑出府。
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跑,跑去哪里,但那府中诸多管制,压的她喘不过气来。而且容韫今晚便要从围场回来,她还没有想好如何面对他。
她甩掉身后追着她的人用了些时候,可终归是甩掉了。一个人漫无目的游荡,她才惊觉这偌大皇城根本没有她的去处。
幸好她出来时问流云要了些银子。
她坐在春风楼的二楼,俯瞰底下街景,不知不觉等到华灯初上之时。
街上车水马龙,但桑淮一眼便瞧见了容韫,算算时间,春猎也该结束了。
桑淮看着容韫带着人奔向这里而来,脚底抹油准备溜,没想到同阴沉着面容的容韫于门口撞个正着。
桑淮转身提着裙摆便从下楼的方向跑。
“桑淮!”她听见容韫在身后叫她,但不妨碍她跑得更快。二楼平台宽阔,她慌不择路推翻两桌人的桌子,那些人站起来想要过来挑事,但看到容韫带着的人追着推翻他们桌子那人,便都识趣的默然退场。
一时之间,二楼只剩下桑淮,同容韫身后带着的人。
桑淮倚在栏杆旁边,警告着容韫:“你别过来,我是不会同你回府的!”
“你不回府,还能去哪里?”容韫紧抿着唇,压抑着怒气。他在春猎结束之后便回府,才知道桑淮任性,打伤侍卫跑出了府。
他一路找过来,才终于找到她的踪影。
“过来。”容韫手不自觉捂上腰腹处,昨日在围场受的伤还未好,如今频繁动作,想来是刚愈合的伤又崩开。
他顾不得其他,只想让桑淮同他回府,然后离开这里。
可桑淮并不如他所愿,她轻摇头,看着容韫一字一句道:“我想明白了自然会回去,我又逃不出这皇城,你也不必这样逼我。”
可容韫大概是在气头上,向她的方向迈了两步,然后将一个物什扔到他的脚边。
那东西咕噜着,慢慢停下来,桑淮一眼便认出这是顾盈盈给她的那个瓷瓶。
“你今日若不同我回府,给你送药的人能不能活过今晚,便不得而知了。”
桑淮闻言,眸中满是震惊的看向容韫,她越发觉得容韫陌生,就像现在这样。
“你不许动她,她是我的朋友。”是这皇城里为数不多能说得上话的人,而且顾盈盈还要攒够了银子,回西越去嫁她的心上人。
“那你过来,我便不会动她。”容韫话语中威压更甚。
桑淮不喜欢,也害怕这样的容韫,但她清楚,这或许便是朝堂上那个杀伐果决不留余地的容韫。
说一不二。
她从前未曾见过这样的他。
桑淮皱起脸,松开扒着栏杆的手,她不情不愿的一步步走向容韫,未走两步,便听得容韫大喊一声:“小心!”
一支穿云箭,擦着她的耳畔而过,斩断她耳边的发,直直奔向容韫的方向而去。
桑淮被那破空而来的利箭惊一瞬,下意识倒退两步想转身看谁这么大胆,却脚下一滑,直直从栏杆翻下。
耳畔的春风缱绻温柔,桑淮在这一片温柔中,想起很久之前,她也从很高的地方摔下过来一次。
那日烈日骄阳挂在天际,她一个人于弋城城外策马狂奔,后面哒哒马蹄不绝,是有人在追赶着她,但区区这些人,怎么会难倒她呢,她翻身下马,任由马儿奔跑,一个人顺着人群甩开追兵,踏上城楼。
这是弋城第二道城楼,并不高,她时常在这里看星星。她本是想看那些蠢货怎样找她,却于转身间看错了方向。
一队明显不属于弋城的中原车队浩荡着,要出弋城。
人群最前方,有人骑着高头大马,一身白衣清尘俊朗,像是她常在这城楼上的星星。
她看着看着入了迷。
她见过这人,在很久很久之前。
不知怎地,后面那群蠢货有人发现了她,奔着她的方向而来。于是她打了个响哨,吸引下面人的注意力,似乎还觉得不够,又喊了一声:“容韫。”
那人正好停在城楼下,抬头看她。
然后她便冲着后面已至楼上的追兵招了招手,然后站在城楼之上,像这个陌生人喊了一句:“夫君,接住我!”
说完便从城楼之上一跃而下。
弋城特有的大风在耳边呼啸而过,她一点不惧。她像是被风卷起的落叶,一点点的飘向自己该去的地方。
那人的怀里温暖而有力,还有令她耳根发红的心跳声。
那心跳声振聋发聩,一声一声,敲击在她的心上。
再也忘不掉。
桑淮头痛欲裂,周遭甚是吵闹,她茫然的睁开眼,幻想与现实交叠,一如那日,有人于城楼之下,于一片惊呼声中,接住满嘴胡话的她。
她轻轻喊了一声容韫,只感觉圈住她的人双臂紧绷,便再没了意识。
那人一袭墨蓝短打,长发以同色发带简单的束在脑后,背着箭羽,两抹赤红于箭羽之上,格外醒目。他温柔的将桑淮额前的碎发挽在耳后,于楼内人出来之前,将桑淮放在地上。
在隐入人群前,他回头看了一眼桑淮。
其中眷恋,如这春风一般温柔,以及丝丝不舍。
·
别院书房内,两支箭羽整齐的放在桌上,一眼便能瞧出,这两支箭出自一处。
尾端两抹赤红格外明显。
一支是于围场时,射向他的那支,另一支是方才于春风楼最后钉在墙上的那支。
“这第一支来自三公主,可这第二支……”隐竹不敢妄自揣测。
昨日于围场之时,容韫便知晓这箭来自西越三公主桑箬,尤其是她将猎来的鹿带回营地时,箭筒中箭尾上浓烈的红,无一个不是在昭彰着,她便是下手之人。
今日他于春风楼对桑淮步步紧逼,便迅速得来了警示。
若说之前,离开皇城是容韫求之不得,那现在定然是迫在眉睫。
他同桑淮如今已是成为了真正的夫妻,若说之前还曾有对桑淮放手,将她送回西越的想法,现在这荒唐的念想也便同那晚一并湮灭。
他决计不能让桑淮离开他。
或者说,他现在根本离不开桑淮。
从窗外吹进来的风将烛火吹得飘摇,晦暗光影落在容韫的脸上,将他整个人衬得格外阴冷。
“不能再等了。”容韫终归是下定决心道,“最晚明晚,我们便动身离开皇城,前往江南。”
“那夫人……”隐竹小心道。
“大夫说只是受了些惊吓,在赶路时看见些新鲜东西便好的快些。”
容韫语气不容置啄,隐竹也便只能行礼,悄无声息退出书房。
或许旁人不知,但容韫却是知道自己的。他渐渐扩大的占有开始作祟,他想把桑淮带在身边,不准她离开他半步。
有些东西一旦开了闸口,便再也收不回来。
不论是她西越的皇姐,还是其他人,都不能将她从她身边带走。
绝不能。
容韫起身,看向窗外,他忽然惊觉,哪怕自己现在衣冠楚楚,却仍是当初那个街边乞儿。那时的他对权力有多向往,如今对于桑淮便有多渴望。
有过之而无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