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淮依旧被关在这院子里。她每日问流云最多的就是今日离上元节过了多少天。
流云指当时夫人掐指算着还有多少天可以出院门,也未曾在意。
只有桑淮一个人掐指数着日子。
过了上元节十五天,就是她的生辰。这事全府上下,也就只有容韫和她自己知道。
所以她在给容韫写的信里洋洋洒洒写了几个大字,顺便还画了一碗长寿面。弋城是没有长寿面这个习俗的,她也是来皇城之后才知晓的。
她还没吃过一碗。
去年的生辰她还在病中,那时候刚来皇城不久,本就长途跋涉而来水土不服,再加上她之前的伤,错过了生辰。她那时整夜整夜的哭,说不清是想弋城还是被伤病所折磨。
那时候虽然脑子不大好用,但容韫那时似乎被她折磨得够呛,答应好明年今日要带她去静水湖,还要煮长寿命给她吃,她是记得的。
可她等啊等,从寄信到她生辰这天,又从这天白日到黑夜,也没有等到容韫半片衣角。
夜深的丞相府,和白天也没有什么分别。桑淮屋内的灯久久未曾熄。
她就直直的坐在桌前,等着容韫。
流云不知桑淮是何用意,但也一直陪着她。等到夜深,坐在这里未曾换过姿势的桑淮才开口道:“流云,我想吃面。”
“要那种很长很长的面,还要卧一个鸡蛋。”
虽然没有吃过,但她听话本里说,长寿面都是这样子的。
“夫人说的是长寿面?”流云的瞌睡一瞬间清醒,明白什么的她没有多问,急忙跑出去找王府里的厨子,把人叫起来煮面。
急催之下,睡眼朦胧的厨子终于做好了面,嘴里还不住的问流云,夫人过生辰为何不早些时候说。
看遍整个皇城,哪里有官家的夫人,生辰只用一碗长寿面凑合的?怕不是妾室都要比这排场大。
流云怎么不明白个中道理,但来不及时间,紧赶慢赶将面送到桑淮面前。
结果打开门,之前坐在桌边的人,早已用被子将自己裹成一团,在床上呼吸浅浅,竟已是睡熟了。
流云只得慢慢退出屋内。
在听得一声轻巧门响之后,桑淮睁开了眼睛。她裹着被子慢慢的坐起来,像是在等人一般,枯坐到漫长的夜消弭,窗外天光乍亮。
她不想再像笼中鸟关在这里了,她想回弋城看看。也不知道王二娘的羊到最后找回来了没。桑淮裹着被子,在心底暗自盘算。
一夜没睡的桑淮和往常无异,甚至把府里的厨子特意为她准备的一桌吃食,不止有皇城的美味,还有弋城那边的风味,烤好的羊腿肉滋滋冒油,桑淮吃了许多。
但唯独没去碰那碗长寿面。
错过了便不想吃了。
桑淮也不知是府内厨子的惊扰了众人,还是别的什么缘由,这一晌午,不时地有府里的下人来和她说漂亮的吉祥话,连严苛看管她的隐竹都隔着门板祝贺她。
桑淮自然是高兴的。流云看桑淮开心,自然心情也是好的,忙说:“自打夫人嫁过来以后,让府里多了些生气。”
生气?怕不是一直惹容韫生气吧。还记得来丞相府第一天,她就摔了一个容韫最喜欢的瓷瓶,同容韫吵了一架。至于别的,桑淮从不觉得自己有那么大本事。
桑淮开心归开心,可没忘记自己昨晚的盘算。
她将流云以做新衣裳为由把人支开,趁着外面守卫换班的时候,搬了梯子,直接从墙上翻了过去。
她若是真想走,这里还真就拦不住她。
桑淮拍拍手,看了眼身后墙上的洞。也不知道是谁这么粗心,在这墙上还留出个洞来。
不知道宅子里会留出给小动物行走空间的桑淮,如同一匹脱缰的小野马,游走在皇城的街上。她今日没有戴帷帽,着一袭水芙色缎绣罗裙,头上别了珠钗,耳垂缀两颗润色珍珠。她步子轻盈,像是春日黄鹂一样朝气灵动。
她于街上问了好些驿站,因着弋城离皇城太过遥远,根本没有从皇城到弋城的马车。有几家掌柜看她年纪尚小,还挥挥手让她离开,不要捣乱。
弋城地处皇城同西越的交界处,几乎就是整个中原版图的边缘位置,也难怪掌柜们以为她是在开玩笑。
没想到来这皇城容易,要离开可是难上加难。
桑淮在街上漫无目的闲逛,她好不容易逃出来,才不要那么轻易的回去,反正容韫也不……
桑淮忽的顿住脚步,转过身装作看摊上卖的东西,实则用余光瞟着从前街走过来的人。
青色衣衫将他身形衬得颀长,面上不苟言笑,可不就是容韫。后面还跟着几个人,皆是生面孔,桑淮并不认得。
他不是不在皇城吗?
桑淮看着容韫走进茶馆,正准备跟上去的时候,身后却传来一阵吵嚷声。
一群外表粗莽的男子正围着一个穿着舞乐衣衫的女子鞭子抽打,轻薄的衣衫很快就被血染红,而那群男子的带头人是一个穿的花枝招展的女子,见这场面只是冷眼旁观。
这处的动静越闹越大,引来不少人围观,桑淮本想进茶馆,但在看到被抽打的鲜血淋漓那女子的脸时,情不自禁的转换了步子。
那女子看着不太像皇城的人。
围观的都都在议论纷纷,桑淮听他们说的意思,这女子是被花楼赶出来的舞姬。
桑淮不知道花楼是什么东西,但看着被打的女子已是强弩之末,娇小的身躯硬是挤进围观的人群中。
鞭子还在无情落下。
魁梧男子再次抬起手,将鞭子甩下时,一双葱白似的手硬生的将这一鞭子接了下来。
“哪个不长眼的?”男人怒吼一声,顺着手看去,发现竟是个女子,不由得惊讶。
不止是他,周遭还有一阵的抽气声。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视在桑淮身上,年纪轻轻的,倒是胆子大,不仅从花楼劫人,还敢空手接鞭,血直直落在地上,也只是皱了眉头。
围观的人自发的鼓起掌来。
不过,并不是所有人都这么想。
“呦。”一声娇滴滴的声音传到桑淮的耳朵里,闻声看去,正是那个穿的花枝招展的女子,她轻摇罗扇,戏谑道,“姑娘这是在做什么?英雄救美的事情,轮不到一个姑娘来。”
桑淮瞥了一眼这人,没说话,反而是手里用了力气,将鞭子从那壮汉手里夺了过来,转身就去看地上那女子。
她蹲下试着摸了摸地上那人的鼻息,万幸的是人还活着。
桑淮松了口气,这才觉得手上火辣辣的疼,仿佛这双手不是自己的一样。
旧伤未愈又添新伤,看来府里的金疮药是不够了。
桑淮没有手可以去扶被打的女子,她想寻求其他人的帮助,头顶却被一片阴影覆盖,是为首的那女子过来,看来是不想放过她们了。
“姑娘何苦要为一个西越的贱奴受这些伤?”她说着,却见桑淮站了起来,以极快的速度一鞭子挥到她脚下,地上尘埃飘散之后,留下一个坑洞。
“西越来的贱奴?”桑淮扬了扬眉,“这就是你要将人当街打死的理由?”
大概是这些日子憋屈太甚,又听这女子胡言乱语,桑淮心里燃起一股无名怒火,又再次挥鞭,不过这次也没有奔着人去,也是在地上留下坑洼而已。
她的准头自然不是盖的,弋城小霸王的名号也不是白白得来的。只是她自己也没想到,在丞相府生病装乖一年,鞭法也没有退步。
那女子看桑淮如此执着,再看她衣着服饰,审视夺度之后,恢复起自己花楼老鸨的角色:“姑娘既然心意已决想要维护,那我自然不敢拦着。”
“算你识相。”桑淮微仰着头,显得有些不可一世。她自己也未曾发觉,现在的自己,和在丞相府的自己截然不同。
“这女子是我望月楼的舞姬,来我们楼里这些时候,我们也是花了银子去教导的。姑娘要把这人救走可以,但是银子必须给我们留下。”
桑淮根本不知道这里面的深浅,对银子也没数的她以为很好解决的事情,“多少两你说,我自然会给你。”
老鸨伸出一根手指头。
桑淮见状直接伸手去掏荷包:“不就是十两银子吗?”
银子未掏出来,老鸨摇了摇头:“是一千两。”
“一千两?!”桑淮背着个数字惊讶到了,她的嫁妆都没有这么多!
“姑娘若是掏不起,也就别坏我望月楼的规矩!”老鸨使了个眼色,示意魁梧男子们继续打。
桑淮眼看着他们逼近过来,知道自己再厉害的身手也打不过这几个人,急忙蹲下身保护那个女子。
本以为会挨揍,她闭紧了眼睛,却没想到听到一声闷哼声,以及拳头打在肉上的闷响。
桑淮急忙抬头去看,她看见身穿红色短打少年的背影,用绳结束得高高的头发一丝不苟,不用利器,便身手利落的直接将那几个魁梧壮汉打的在地下直哼。
干脆利落的解决了几个人,让那个老鸨目瞪口呆,她看了两眼那人,知道打不过,只得转身走时不忘放狠话,“敢与我们望月楼作对,定不会饶过你!”
老鸨狼狈离开,桑淮很是高兴,她盯着出手的那人的背影,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当她情不自禁的站起来想要让那人转过身来的时候,她只觉得天旋地转。
头痛好久不犯了,她心大的都快要忘记这回事了。
桑淮轻飘飘欲倒,意识弥散间,听得有人喊她的名字,急迫无比,好像听了无数次,又好像是第一回听。
这时候,桑淮脑子里惟一一个念头。
她不是傻了吧……
也不知道容韫府里要不要一个傻子当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