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淮在惶然睡梦中梦见初见容韫时的那段时光。
那时候的她还在离和皇城八竿子打不着的弋城,是个没爹没娘的野丫头。骑马拉弓,她样样都会,隔壁王二娘都说她若是男儿,一定厉害的紧。
结果没想到,最后居然栽了。
那天她在替隔壁王二娘找羊的时候,一不小心从沙山上摔了下去,昏了一天一夜。
等再睁开眼后,她就瞧见了容韫。
精致的不像凡尘众人的陌生人,开口第一句话就是说她摔坏了脑袋,命不久矣。
容韫并不知道桑淮做了什么梦境。他将人从房顶抱到房间,想要将她搁置在床上,却在低头时看见一双湿漉漉的眼睛迷离盯着他。
他放下去的手一顿。
没想到桑淮直直盯着他片刻之后,冒出一句:“你骗我。”
容韫身上变得很是僵直,他方才从屋顶上抱下她来时,都没有如此紧张。
但桑淮闭眼又睡熟,一个翻身便从容韫的怀抱里滚到床的另一侧。
她的梦还在继续,根本不知道容韫心中因她一句话早已翻涌不止。
梦里的桑淮,虽然紧张得很,可还是细细打量坐在沙丘上的人。
桃花眼尾些许上挑,加之一身银丝祥云暗纹的外袍,配着从骨子里流露出的傲气,他坐在沙地中,星辰铺落在他的身上。无论从哪里看都不像弋城那行事豪放不羁的人。
唯一可惜的就是她那次从沙山上摔下去,真的像是容韫的乌鸦嘴说的,不知道撞到了什么,磕坏了脑子,不仅将之前发生的事情都忘得干净,还落了个时常头痛的毛病。
她,天不怕地不怕的弋城小霸王,这小半辈子,就栽过两回。除了栽在这沙地里之外,再一回,就是栽在容韫的眼睛里。
她听过话本,英雄救美,两情相悦,那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以至于过了两日,她休养的差不多,就把刀横在了被她强行扣留,容韫的脖颈之上。
“容韫……”
“你救了我的命,就一定要娶我。”
所以哪里来他们口中那么多的容韫娶她这个野丫头的缘由。
从一开始,她嫁进皇城,就完全来自于她的主动。
睡熟的桑淮也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在梦里将刀横在脖颈上的人,现在握紧衣袖,面色无比苍白的瞧着她。
·
昏沉睡梦中的桑淮是被一阵急促敲门声给惊醒的。
她甚至都来不及惊讶自己是怎样回到的自己床上,就被破门而入之人吓得握紧了被角。
她定了定神,才看清楚眼前身形稍显富态的宫女打扮的人拿着戒尺,居高临下的望着她。
“你是谁?这是怎么回事?”桑淮一时之间慌了神,“流云!”
“看来夫人还真是不太懂这皇城的规矩。”
来人冷哼一声,手中的戒尺打在她的腰处,抽痛让桑淮霎时七魂六魄全部归拢。
“你到底是谁!”桑淮泪花含在眼里,死活不让它落下来。
“夫人冲撞圣驾,礼数不周,陛下特地派奴婢来教引夫人。”来的正是宫里的教引规矩的嬷嬷,她对桑淮一点敬畏之心也未曾有。她本是在宫中教引宫女的嬷嬷,被圣上挑中了来教这丞相夫人规矩。传话公公话说的清楚,她现在怎样教,就怎样教这夫人。
“夫人快些,不然这戒尺可是不长眼。”
桑淮闻言将枕头扔在她的身上,连鞋也未穿,赤脚一路跑过院子,想要出去,却发现院门已经被从外面锁住。
“放我出去。”桑淮用力拍着门,一边回头不停去看屋内的方向,她真的好害怕。
她敲了好久,感觉手都要拍烂了,才得到一句轻飘飘的回答:“夫人?”
“去叫容韫来!”
“大人去上朝有些时候,并不在府内。”外面的声音,桑淮听出是容韫身边的侍从隐竹。
“那你去叫流云,让她来陪着我。”
“流云因照顾夫人不周,昨日被大人关在柴房,过些日子才能出来。”隐竹是昨晚容韫来时就留在这里看守夫人,今早目送着嬷嬷进府,自知里面发生了什么,“夫人便好好学学规矩,也让大人放心些。”
“那你记得让容韫过来。”
“是。”
之后,桑淮便听得脚步离开的声响。
可是……桑淮小心翼翼的撩开腰侧的衣物,看到肿起来的皮肉,心底一阵凉意。
这个人根本就是下了狠手。
是这一年在丞相府养的太娇弱了吗,之前在弋城,王二娘说她之前从马背上掉下来,也是吭都不吭一声的。
这点痛她是能接受的吧?她学点规矩,就能让容韫放心。
桑淮赤着脚,犹疑着向屋内走,那凶神恶煞的教引嬷嬷拿着戒尺,就站在门口等她。
“夫人,请吧。”
桑淮进屋之前,还回转过头去瞧院门。
容韫下朝以后就会来看她吧?
桑淮看着门从眼前关住,杏仁眼里满是希冀。
·
流云在柴房中被关了三日,她出来以后换了衣物,急忙奔向桑淮的院子。
这丞相府人少,也抽调不出人手去照顾夫人。想来夫人这几日都是自己一个人在打理。
当她打开门的时候,看到的却是新来的婢子竟拿着戒尺向夫人身上打去。
“你是哪儿来的不懂规矩的下人?敢对夫人动手?”流云说着就想去抢那嬷嬷手里的戒尺。
“流云,我没事,你快走吧。”桑淮试图推开流云,却在流云躲闪间不小心碰到自己胳膊。
桑淮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夫人?”流云意识到不对,急忙拉开桑淮的云袖,发现胳膊上满是伤痕,深浅的红痕在凝脂般的皮肤上格外显眼。
“这全是她打的?”流云从桑淮来这丞相府第一天就开始照顾她。知道刚来时桑淮的身体有多孱弱,这好不容易养好了些,怎的又遭这无妄之罪。
“她是陛下从宫里派来的,莫要冲撞。”桑淮说话轻声细语的,和之前活泼的语调全然不同。
“那有没有告诉大人?”
桑淮摇头,“我出不去这院门,容韫……也没有来过。”
她有好几次想要夺过戒尺教训这嬷嬷一顿,但想起上元节跪着的想把罪揽在自己身上的容韫,桑淮也便全部都忍了。这嬷嬷是皇上派来的,她桑淮再不守规矩,也是会怕一道圣旨下来,要了她的小命的。
反正只是些皮外伤而已。
她也并不是很在乎。
“夫人……”流云想去告知容韫,但又怕这疯婆子做出什么举动,干脆守在桑淮身边。
桑淮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浑噩的熬过那几日的,唯一心安的是流云一直陪在她身边。
白天学礼节,晚上流云就为她涂伤药。
桑淮不准流云把这事说出去,毕竟被人这样欺负,多没有面子。
说来也奇怪,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屋子总会备着伤药。桑淮是个心大的,不曾细想。
她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赶紧把瘟神嬷嬷送走。
直到教引嬷嬷有要事需要回宫的消息传到她耳朵里后,桑淮才觉得终于逃过一劫,又活了过来。
她从来不知道,这皇城里,连吃糕点都要小口小口的吃,走路都要用什么姿势走,都是不可以由着自己的性子肆意的来的。
这教引嬷嬷教了些有用没用的东西是真,可把她打的遍体鳞伤也是真。桑淮这口气不撒出来,她也就不叫桑淮了。
为此,她特意为她准备了一个荷包,里面装了些银子,还有她特意去捉的几只小虫。那虫子是她在院里角落发现的。那虫子看起来平平无奇,可咬了人之后,痒起来抓心挠肝,无石药可医,没有几日绝不会好。
她亲眼看着教引嬷嬷欣喜若狂的将荷包塞进了怀里。
想当初自己被咬了之后一夜未睡,她在荷包里装的那几只,够那嬷嬷吃一壶的。
桑淮手撑着下巴,想起那嬷嬷该是怎样的德行,不由得暗自得意,小口吃着流云新买回的玉露团子,明明姿态优雅几分,可那身形明显比前些日子消瘦许多。
流云带着上元节那日的兔子灯进门的时候,桑淮只是抬了抬眼,嘴唇翰动,却又什么都没说。
容韫有没有来,她都已经问累了。这几日,容韫就像消失了一样,几番得等也未曾等到。
“夫人,你看,大人将你上元节那日丢的兔子灯找回来了。”流云将兔子灯搁置在桌上。
“那他人呢?”桑淮兴致缺缺,眼神盯着那在白日十分黯然的兔子灯。
“这……奴婢听隐竹说,大人在几日之前就已经出皇城,至于去了哪里,奴婢也打听不来。”
“那可有说什么时候回来?”
“奴婢不曾听说。”
这话惹得桑淮一阵心烦意乱,一把将桌上的兔子灯掷在地上,“把这个拿去烧了吧。”
她很早之前就听闻在上元节时,心意相通的男女会互赠花灯,所以特地选了许多样子,等着上元节那日和容韫互赠。结果现在这灯原封不动的送了回来。
她也不是什么优柔寡断之人,烧了还算解口气。
比起这些,更让她在意的是容韫出远门竟然招呼也不同她打一声。
她已经知道自己做错了,也受了教训,还不够吗?难道真的就把她关在这里,关一辈子吗?
桑淮咂咂嘴,觉得平日里爱吃的玉露团子现下也没有多可口。她能老实呆在这个地方,真就是看在容韫的面子上。
这皇城,也就容韫的话她能听一听。
现在最多还得加一个皇上。
桑淮把玩着自己的衣袖,脑海中思绪翻飞。她忽的猛一拍桌子,
“流云,去给我拿笔纸来。”
流云手脚很是麻利,桑淮动作更是快,三下五除二就写好了什么,找到信封装好,交给流云,让她找隐竹交到容韫的手里。
她就还不信,容韫看见信里的内容还不回府?
他一定会回来的。
桑淮做完这一切,看着桌上的糕点,再无兴致咬上一口。
不知为何,总感觉心里空出一块来,是用这些吃食填补不满的。
她觉得自己是想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