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榕城方添新绿，春寒料峭，空气中仍夹杂着一丝寒冽。
霍衍坐在车里，透过后座的车窗看着外面拥堵的道路，剑眉轻皱，漆黑的瞳仁里泼了墨一般。
他下意识抬手要拉扯一下系得平整的领带，可指尖方才触到衬衫领口便顿住了。
霍衍平时并不习惯穿戴得这样正式，他很少扎领带，衬衫的领口永远会少系两颗扣子，隐隐露出颈间痣和形状漂亮的锁骨，慵懒散漫，像个漂亮的坏人。
他强忍着扯下领带松开领口的冲动，不停地在心里告诉自己，要忍耐、要忍耐……浓浓不喜欢看起来不正经的人，所以他得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正经一点。
相亲呢，态度决定印象。
时间一点点流逝，车子却依旧堵在路上一动不动。
霍衍垂眸扫向腕间的手表，却在不经意间看到了自己参差不齐的指甲，眸光顿时一沉。
平心而论，霍衍的手很漂亮，手指修长，骨节分明，甲身很长，根部嵌着浅浅的月牙，只是指甲前端被啃咬得光秃秃的，生生破坏了一分美感。
霍衍眉心渐低，目露不悦，他暗自懊恼竟然忘了修一修指甲，都说女人的手是第二张脸，这话要是搁到男人身上的话，那他这第二张脸是不是基本就算废了？
司机不知他的心事，还以为他是因为塞车才这般不耐，透过后视镜小心翼翼地觑了一眼，斟酌着说：“霍先生，前面应该是发生了交通事故，估计一时半会儿还过不去。”
闻言，霍衍恍然回过神来，清冷的嗓音混着初春的寒气沉沉响起：“我走路过去。”
这里距离目的地不过隔着一条街，他走过去来得及。
路过街口，霍衍看到了造成交通拥堵的源头，信号灯下发生了一起连环车祸，那里聚了不少人，有人在哭、有人在嚷，路人大多唏嘘感慨，目露不忍，纵然匆匆走过也不免轻声叹息。
霍衍面无表情，径自走过。
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他只觉得他们吵闹。
霍衍的目的地是一家名为“转角”的咖啡厅，远远看到店铺门面的时候，他被一位行乞的老人拦住了去路。
那是一位上了年纪的老人家，须发花白，身形佝偻，一手拄着拐棍，另一只手里拿着一个碗，颤颤巍巍地伸到了霍衍面前。
那瓷碗有些脏，边缘处掉了碴儿，里面装着一些零钱，还有几张五十、一百的钞票。
“小伙子，行行好……赏点……”
老人的话还没说完，霍衍便已经绕过他走开了，从始至终连个眼神都没有给对方，他不是担心自己空付一腔同情，而是他压根就没有“同情心”这种东西。
霍衍眼中只会看到他想看到的。
比如此刻，他眼里心里就只能装下咖啡厅落地窗前坐着的姑娘。
尚隔着些距离，霍衍看不清她的相貌，只看到她穿了一件藕荷色的大衣，乌黑柔顺的发散在背后，随着她低头的动作有一缕发调皮的滑落肩头，她抬手拢至耳后，露出了轮廓柔和的侧脸被光勾勒着。
她在看书，侧影看过去自然而娴雅。
霍衍站在原地静静的看着，耳边好像忽然就安静了下来，四周喧嚣不再，只有他自己的心跳声愈渐清晰。
深吸了一口气，霍衍整理了一下衣着，随即抬脚走进咖啡厅，目的明确地直奔程思浓所在的位置……
程思浓刚翻过一页书，忽觉头顶光线一暗，她下意识抬头看去，毫无防备地对上了霍衍黑灿灿的一双眸子，那当中似有期待。
纤长细密的睫毛轻轻扇动两下，她恍然般合上书，盈盈起身，微笑道：“霍先生是吗？你好，我是程思浓。”
霍衍凝着她说话时一启一合的唇瓣，心里想，她还是这样，说话时温声细语，眼波柔柔地注视着你，像在欣赏什么世间珍品，让人觉得自己仿佛正被她爱着。
可霍衍知道，那是假的，她不仅不爱他，甚至压根不记得他。
敛眸压下眼底的失望，霍衍微微颔首：“抱歉，久等了。”
程思浓笑着摇头：“是我早到了一会儿。”
简单打过招呼之后，两个人面对面落座，程思浓将书签夹好，把刚刚在看的书端端正正地放在一侧。
霍衍留神扫了一眼，发现她看的是《圣经》，他暗暗记下，决定待会儿回去的路上也买一本看看，这样以后聊天就多了一个共同话题，也显得自己不是那么没文化。
出神间，他忽然听到熟悉的嗓音糯糯响起：“霍先生？霍先生？！”
霍衍恍然回神：“嗯？”
程思浓将菜单递给他：“想喝什么？”
霍衍想也没想，下意识便回道：“和你一样。”
程思浓愣了一下，然后才笑着对一旁的服务员说：“两杯蓝山，谢谢。”
她说话时侧着脸，霍衍发现她耳后别着一个素色的发夹，造型是一把折扇，看起来十分精巧细致，再往前……是一只白皙小巧的耳朵，上面没有任何耳饰，只耳垂上有一颗痣，乍一看很像是耳洞。
服务员看向两人的目光难掩惊艳，确认餐点后忍不住和同事嘀嘀咕咕：“哇哇哇，本颜狗今天过年啦！好般配啊！那小姐姐好温柔啊！”
同事扫了一眼，说：“不好嗑啊，那男的跟冰雕似的。”
“嗯？冰雕？”
“虽美但冷。”
“……”
其实人家也没有说错，霍衍的确给人冷冰冰的感觉，自服务员走后，他和程思浓之间就此陷入了沉默，只有舒缓的背景音乐轻轻流淌。
外人眼里，霍衍是酷酷的不爱搭理人，其实不是，他只是不爱搭理除程思浓以外的人，而现在他连程思浓也没搭理并不是他转性了，而是他一时色迷心窍忘了开口说话而已。
明媚的阳光自窗外射入，光束里有闪闪浮动的粒子在程思浓肩上无声地跳跃着。
这样的程思浓，霍衍百看不腻。
他看得入迷，忘了来时做的所有功课，全然不知他这样的沉默会让对方感到尴尬。
程姑娘想，他大概和自己一样，也是因为父母不好拒绝朋友的好意所以才来赴约的。
几天前，程母的朋友联系程母说想给程思浓介绍一个男朋友，程母不好直接拂了人家的面子，而程姑娘呢，向来随遇而安，她虽然不急着找男朋友但也并不排斥相亲，所以就来了。
思及此，程思浓抬眸看了一眼坐在自己对面的人，想了想，她率先开口道：“嗯……那我先和你介绍一下我的情况？”
“……好！”虽然最基本的那些，他早都已经知道了。
“我今年21岁，还在读大学，中文系汉语言文学专业，大三，平时喜欢看看书、看看电影之类的。”
霍衍有样学样：“27岁，建筑师，平时……也喜欢看书。”
最后一句稍显心虚，但其中暗藏着让人不易察觉的老谋深算。
果然，程思浓顺势问他：“那你平时喜欢看什么类型的书？”
“诗词歌赋。”
“……哦。”这个答案，程思浓有些意外。
霍衍给人的感觉，像一间收拾得整整齐齐的屋子，只是玻璃的外面结着一层薄薄的霜花，程思浓想象不出他捧着唐诗宋词细细品味的画面，她觉得那些满是数字的报表似乎和他的气场更搭。
霍衍：“那你……”
服务员：“打扰了，二位的咖啡好了，请慢用。”
服务员忽然端着托盘出现，被中断的话茬儿像光束下的那些粒子一样浮在空中。
程思浓拿调羹顺时针轻轻搅动咖啡，过程中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她的一举一动安静得像她这个人一样，既不引人注目地迷人，又迷人的不引人注目。
霍衍静静地望着她，很想要和她亲近一些，那是一种迄今为止他从未感受过的情感。
咖啡厅内的钢琴曲换了一首又一首，两人的聊天断断续续。
程思浓本身并不是一个十分健谈的人，尤其面对一个陌生人，能聊的实在有限，她想，对方那杯咖啡见底的时候，也就是这场相亲结束的时候。
可她没想到，霍衍从头到尾就没动过那杯咖啡！
但是呢，他又不怎么说话，只盯着她看，搞得程姑娘后来都迷惑了，想说他是不是想绅士一点在等着她开口说结束？
殊不知，真实原因是这位霍先生没有任何和女孩子相处的经验，他怕自己说多错多惹程思浓讨厌，所以很是惜字如金。
程思浓：“那……今天就先这样？”
霍衍微怔，眼底有一闪而逝的错愕。
这就完了？！是自己表现得不好让她讨厌了吗？
默然一瞬，霍衍不死心地开口道：“要不要去看电影？”
程思浓估摸着他只是出于礼貌客气地问一下，于是笑着摇头：“下次有机会再约吧，明天周一不是还要上班嘛，可以早点回去休息。”
霍衍想着她说了下次，又体贴自己明天要上班，于是他的小心灵这才被抚慰了一下，他想着这对浓浓来说毕竟是他们第一次见面，他也不好表现得太黏人，只能忍痛分别。
两个人离开咖啡厅并肩往外走的时候，意外又碰到了之前朝霍衍行乞的那位老人，对方似乎也认出了他，所以根本没往他们跟前凑合，只奔着其他人去了。
不料，这次霍先生却忽然转了性，长腿一跨就朝那位老人走了过去。
他寒着一张脸，虽美却凶，吓得老头立刻将碗护到了怀里，心说这年轻人不讲道德啊，你不给我钱也就算了咋还能来抢我的钱呢！
霍衍没理会对方防备的姿态和警惕的眼神，径自从钱夹里抽出了几张百元大钞，递给老头的时候他心里忍不住在想：浓浓喜欢善良的人，我表现得这么善良她会喜欢的吧？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引用语句】
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他只觉得他们吵闹——鲁迅
既不引人注目的迷人，又迷人的不引人注目——米兰·昆德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