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泰王妃年轻时可谓是女中豪杰,如今年岁渐长,性情也颇为豁达,刚刚听女儿说,公孙家的姑娘为了给她绣万寿图伤了手,这才想瞧瞧公孙月娘的伤势。
眼见着伤疤已经愈合,老泰王妃松了口气,笑骂道:“想问什么就赶快问,免得待会寿宴结束,你们一窝蜂的涌到明月绣庄,把小姑娘吓出个好歹。”
贵妇乃是老泰王妃唯一的女儿,出嫁时被封为荣安县主,也没跟亲娘客气,兴致勃勃的问:“粉霜是从何处购置?”
其他人也七嘴八舌的开了口。
“可是自京城采买的?”
“肯定不是京城,我前几日刚从京中折返,高门大户的女眷用的还是普通妆粉,平平无奇,也没甚特别之处。”
“这粉霜涂抹在肌肤上,竟如此牢靠,几经擦拭还不掉色,又该如何清洗?总不能一直涂在脸上。”
被这些身份不凡的贵人围在中间,公孙月娘心脏怦怦直跳,秀丽面庞涨得通红,显然是太过紧张所致。
站在旁边的姜绫难免有些哭笑不得,上前一步,温声解释:“月娘所用的粉霜是民妇调制的,若各位夫人感兴趣,大可以亲自试用一下。”
从怀中取出青瓷盒,姜绫补充道:“也不必担心无法清洗,只要先用脂膏揉搓片刻,便能用香胰洗净了。”
围聚在附近的女眷之中,荣安县主的身份最为尊贵,她率先从姜绫手中拿起青瓷盒,没急着尝试,反而仔细端量着姜绫的脸。
“你是不是也用了粉霜?”
姜绫点头,“民妇左颊天生有一块青斑,拳头大小,要是不用粉霜遮盖,只怕会吓着旁人。”
话落,她侧了侧身,小声道:“月娘,把你随身携带的雪玉霜借我一用。”
姜绫在进献绣图前特地上妆,就是不想惹人注目,但好友分明怕极了这些贵妇,依旧鼓起勇气宣传粉霜,她更不能退缩,白白浪费了月娘的一番苦心。
从公孙月娘那里接过雪玉霜,姜绫挖出些许,先在掌心融化浅黄色的脂膏,随即涂抹在脸上,慢慢揉搓。没过多久,那块掩藏在脂粉之下的青斑逐渐显露出来,堂中女眷也不由惊呼出声。
“这位娘子颊边的青斑颇为明显,不仅能被粉霜彻底遮盖,且此物还不似妆粉那般容易脱落,若我所料不错,涂抹粉霜后,妆容应当能维持一整日,即使遇水都不会融化多少,因此才需以脂膏卸除。”荣安郡主美目中异彩连连,显然对粉霜很感兴趣。
“要是用了这种粉霜,就不用担心突然下雨了。”一名年轻姑娘嘀咕道。
“雁娘是不是又想起去法源寺礼佛的经历了?那日出门时晴空万里,不见半片乌云,谁知还没等从山门出来,便遇上狂风大作,暴雨倾盆,把咱们一个个都给淋的狼狈不堪,面上的脂粉全都融了,仿佛打翻了颜料盒。”
被唤作雁娘的姑娘瘪嘴,说的显然就是那次法源寺之行。
堂内不方便清洗,姜绫便用帕子擦拭脸上残留的雪玉霜,残留的梅香虽然浅淡,却格外好闻。
温雁眨了眨眼,道:“姜娘子,敢问雪玉霜有何功效?”
姜绫温声答道:“雪玉霜其实就是普通的脂膏,能够润泽肌肤,去黄养颜。”
“的确如此,我日日涂抹雪玉霜,肤色都匀净了不少。”公孙月娘出言附和。
温雁是明月绣庄的常客,以前也见过公孙月娘,她仔细瞧了半晌,双眼越瞪越大,低声喃喃:“我记得公孙姑娘的气色不算太好,肌肤也不像如今这般白皙,难道都是雪玉霜的功效?”
公孙月娘先点头再摇头,“不止雪玉霜,绫娘还调配了甘油水,我这双手就是甘油水医好的。”
说着,她又从荷包里翻出甘油水,送给温雁眼前。
女眷们研究甘油水时,老泰王妃却盯着姜绫看了半晌,露出若有所思的模样。
“你是炮制出药液的姜娘子?”
众人不由愣住了,她们常年待在邺城,不记得身边有姜姓贵女,便交头接耳询问老泰王妃口中的“姜娘子”究竟是何身份。
姜绫福身行礼,不卑不亢道:“民妇正是姜氏,不久前将藜芦根药液的配方交给了何农官。”
听到这话,老泰王妃终于坐不住了,她一步步走上前,握住姜绫的手,赞道:“多亏了姜娘子献上药方,这会儿何农官正带着下属紧赶慢赶炮制药液,估摸着再过三五日,便能将第一批药液分发到农户手里。”
老泰王妃没有怀疑姜绫的身份,毕竟早在姜绫进城之前,她的事迹已经在小范围内传扬开来,谁都知道姜娘子虽面有青斑,心地却格外仁厚,不辞辛劳的将药液分发给农人。
今日一见,传言果然不虚。
得知了姜绫便是奉上药方的姜娘子,其余女眷也对她另眼相看。
本朝民风开放,她们并非那等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娇小姐,手底下大都掌管着几个田庄,这次的癣症来势汹汹,若非姜娘子主动拿出藜芦根药液,即使有城中医官医治耕牛,她们的损失依旧不小。
在这些夫人小姐看来,有真才实学的人本就值得敬重,她们也不会因为姜绫的身份而生出轻慢之心,态度愈发温和。
与她们相比,先前引姜绫和公孙月娘来进思阁的徐嬷嬷面色煞白,显然没料到老泰王妃会如此看重一名普普通通的妇人。
徐嬷嬷仔细回忆着自己的言行,生怕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好在她除了态度冷淡外,还没来得及犯下错处。
姜绫到底不是寿宴的主角,献上绣图后,便和公孙月娘一道离开了泰王府。
两人刚坐上马车,公孙月娘便端起茶盏,猛灌了一大口。
“绫娘,幸好有你陪着我,否则我肯定会被吓得战战兢兢,当着那些人的出丑。”公孙月娘心有余悸的拍了拍胸脯。
“你莫要多虑,世间虽有蛮横无理之人,终究只是少数,大部分人都不会如此。更何况,你是咱们大周最顶尖的绣娘,绣技才是你安身立命的本事,其余的事若是做不来,也无需强求。”姜绫拍抚着好友的手,语调温和的劝慰。
活了十几年,公孙月娘从未听过这样的话,爹娘只会劝她,要和城中的高门大户打好关系,如此,她的身份才会水涨船高,甚至有可能嫁给勋贵家的庶子,再不必当一辈子汲汲营营的商户。
但公孙月娘没觉得商户有什么不好,她擅长刺绣,也钟爱刺绣,那些精妙绝伦的绣纹在旁人堪称纷繁复杂,但她却觉得颇有趣味,不仅想办法复刻当世最出众的绣品,还从经史子集中寻求灵感,期冀自己能超越前人。
可惜,所有长辈都不认可公孙月娘的努力,总觉得她自不量力,家中分明给铺好了路,她自己的名气也不小,只要按部就班的继续往前走,便能像那些贵妇一般,在后宅过着安逸悠闲的生活,这样不好吗?
看着好友面上的思索之色,姜绫没有打扰公孙月娘,只握住她的手,直到马车停在绣庄门前,才松开。
“绫娘,天色不早了,你们夫妻还是乘车回青阳镇吧,也能早些到家。”
姜绫没有推辞,等宴廷赶至前门时,她挥手道别,“下次我来邺城,再给月娘带一瓶全新的雪玉霜。”
“甘油水和粉霜也别忘了,绫娘炮制出来的东西,都是世间最好的。”
姜绫没想到公孙月娘还有这么孩子气的一面,忍不住笑出声来,夫妻俩坐上马车后,她抬手揉按着酸胀的肩颈,揉着揉着便觉得有些不对,抬了抬眼,恰好与青年审视的目光撞个正着。
“怎么了?”
“赴宴前你用脂粉遮住了颊边的青斑,为何这会儿又显露出来,可是在王府发生了什么?”宴廷没和泰王打过交道,但据他所知,老泰王妃德行兼备,是难得的良善之人,即使公孙月娘和姜绫身份不显,应该也不会多加为难。
姜绫拿出青瓷盒,在宴廷眼前晃了晃,“我做了新的粉霜,为了在那些贵妇面前展现效果,便卸除了面上的脂粉。”
即便身在大周,但姜绫骨子里依旧带着商人的秉性,自然不会错过宣传粉霜的机会。
车内的光线虽然昏暗,但宴廷的五感却十分敏锐,能看清那双莹亮的杏眼,以及女子脸上的兴奋。
他暗暗摇头,没再多言。
回到家,姜绫洗了把脸,帮着陈母做了午食,而后将陈元穆带到堂屋,把炭条塞到他手里。
“我和你祖母已经把束脩送给了见山学堂的徐先生,等过了年,你就能去学堂读书了。不过在入学前,我想用《千字文》给你开蒙,你可愿意?”
陈元穆点头如捣蒜,小脸儿紧紧绷着,就连攥住炭条的掌心也被汗意浸湿。
姜绫揉了揉继子的脑袋,蹲在他面前,用炭条写下《千字文》的前两行,先带着陈元穆读了几遍,等小娃将朗朗上口的韵文背下来后,才按照笔划教他字的写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