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这些人后悔的速度比严升想象中还要快。
小河村饲养牲畜的大户确实只有阮严两家,但其余农户家中也有牛羊,阮福收买的那些人自然不会例外。
为了赚得银钱,这些人用名册上登记的牲畜数从姜绫手中换取药液,交给了阮福,此举确实救活了部分属于阮家的病牛,可没过几日,他们自家饲养的牛羊也被传染上了癣症,日渐衰弱,连牧草都吃不下,眼看着就要不活了。
收了银子的农户急得不行,想再从姜绫手中购置药液,却发现严家牧场外面空无一人,就连先前搭建的草棚都拆的七零八落。
他们找到严升,打听姜绫的行踪。
“升哥儿,姜娘子为何不来售卖药液了?我家又有牲畜害了病,正等着姜娘子救命呢!”
连续分发了数次药液,严升早就看出来这些人和阮福之间的交易,往日收钱时痛痛快快喜笑颜开,如今牛羊害了病才心急如焚寻医问药,真把人当成傻子糊弄。
“姜娘子跟保甲长核对了名册,发现咱们小河村除阮家以外的农户,都已经分发了足够的药液,也没必要继续在寒风中挨冻受累。”
说话时,严升眼底闪过浓浓讽刺,显然对这些人的做法感到不耻。
农户面色煞白,整个人僵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他家养了四头耕牛,每领一次药液就能赚十文钱,前阵子足足赚了半两碎银,当时他有多高兴,这会儿就会多懊悔。
半两碎银哪能比得上四头耕牛,要是这几头牛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他爹肯定会把他打死!
“升哥儿,你和姜娘子关系好,能不能帮帮我们,再匀出几份药液?”
“你以为先前做下的糊涂事,姜娘子真不知情吗?她没有当众揭穿,已经给你们留了颜面,莫要再得寸进尺!”
这些农户实在没有办法,便把希望寄托在保甲长身上,他们一同来到邱家门前,却被邱老爷子拿起拐杖狠狠教训了一顿。
“姜娘子炮制出来的药液,名为售卖,实际上却与白送无异,价格颇为低廉,就是不想让贫苦百姓为难,可你们倒好,明知阮福得罪了姜娘子,还伙同他行坑蒙拐骗之事,你们若还想要药液,就只能去阮家讨回公道了。”
身为保甲长的邱老爷子都这么说,几人也不敢再闹,只能怒气冲冲的找到阮福,逼他采买药液。
“姓阮的,你若是买不来药液,我就拿刀把牧场的耕牛都给宰了!”
“我们赔的倾家荡产,你也没什么好日子过!”
“当初我真是猪油蒙了心,竟被你这种混账东西哄骗,你要是还有点良心,就赶紧带着郑家人去给姜娘子赔罪!”
阮福收买的这几人,多是混不吝的地痞无赖,真要把他们逼急了,什么事都做得出来。阮福怕他们把自己的牧场给毁了,连滚带爬地向郑家求救,却不料那几人尾随他一路来到郑家,站在人来人往的街头,扯着嗓子叱骂郑员外的祖宗十八代。
平日里郑员外以乡贤自居,郑凝香更是娇艳秾丽芳名远播的美人,这样的富户在青阳镇风评极佳,令人艳羡不已。
是以郑凝香与小姐妹相处时,态度虽然温和,但眸底却藏着难掩的倨傲。
她看不起这些乡民,不过为了自己的名声,她从来不会做有失身份的举动,言行皆以世家千金为榜样。
像今天这样被人指着鼻子叱骂,还是头一回。
书房的门扇大敞四开,远处的叫骂声顺着寒风席卷而来,郑凝香气得眼眶通红,指甲几乎把掌心抠出血痕。
看着神色颓然的郑员外,郑凝香踉跄了下,哑声道:“爹爹,我们输了。”
“女儿没想到姜绫会有如此深的城府,她早就料到了我们的对策,我们利用农户诈取药液,她非但未加阻拦,反而将计就计,等到这些邻里乡亲家中的耕牛同样染上癣症时再行发作,先前借的势就会化作刀枪剑戟,反伤自身。”
被一个向来看不上的丑八怪耍得团团转,郑凝香那张漂亮的面庞狠狠扭曲,她跪在郑员外面前,牙齿紧咬下唇,殷红血线顺着颊边往下滑,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郑员外到底心疼女儿,强压下胸臆间翻涌的怒火,将郑凝香搀扶起来。
“凝香,此事怨不得你,都怪姜氏满肚子诈谋奇计,咱们才吃了亏。”
轻轻拍抚着女儿的肩膀,他道:“姜氏不就是想让我低头吗?当着保甲长的面向她赔礼道歉,也并非难事。”
郑凝香再也止不住眼泪,低声喃喃:“今日之辱,女儿记下了,以后定会让姜氏付出代价!”
邺城下辖的村镇皆受疥癣所困,姜绫也懒得把时间浪费在郑家父女身上,有了邱老爷子的引荐,她带着炮制好的藜芦根发酵液登门拜访,被农官奉为座上宾。
农官姓何,祖祖辈辈都与农事打交道,以往不是没见过肆虐的病症,偏生疥癣极易传染,若想根治又必须使用特定的药物,短短七八天,便将农户们折磨得苦不堪言。
“久闻姜娘子大名,今日一见,果真不凡。”
何农官没有以貌取人,更不在乎姜绫渔女的身份,反倒格外郑重的施了一礼。
姜绫连忙拱手回礼,她只是个普通人,全靠前世学得的知识在邺城立足,通身上下根本没什么不凡之处,也不敢因藜芦根发酵液在手而狂妄自大。
何农官接过盛放药液的水囊,打开瓶塞,手掌扇动几下,抬眸问:“药液中加了藜芦根?”
姜绫没有半点隐瞒,直截了当道:“君药是藜芦根,榨汁发酵过后,又加了少许杀菌消炎的石灰水。不过只靠药液也无法将癣症除去,必须将牲畜所居的环境彻底清理一番,才能杜绝再次感染的可能。”
何农官眼神中透着诧异,仔细端量着面前的妇人。
最初邱昇向自己引荐姜娘子时,何农官没把这妇人放在心上,毕竟诸多医官束手无策的病症,一个从未研习过医理的渔女又有什么办法?
至于百姓口中神乎其神的药液,说不定也只是讹传,根本不能当真。
但见到牧民脸上的惶恐之色后,何农官终究有些不忍,他不想错过任何除尽疥癣的机会,也下意识认为邱昇并非无的放矢之辈,那番话颇为可信。
基于这种想法,何农官亲自去了趟小河村,在保甲长邱昇的带领下,亲眼见证了药液的效果——
一头患有疥癣的小牛犊,头天还精神萎靡,连干净爽口的牧草都吃不下,在刮去腹部的癣子,仔细涂抹药液后,小牛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了健康,何农官最后一次前往小河村时,它甚至还用湿润的鼻尖顶了顶何农官的手掌。
何农官在心里暗骂自己见识短浅,竟将人不可貌相的道理忘在脑后,姜氏虽为渔女,却不代表她没有学识和本领。
她炮制的药液不仅能救下牲畜的性命,更能护持住千百个穷困潦倒的家庭。
何农官也听说过郑员外、阮福和姜氏的恩怨,但古人有言:大德不逾闲,小德出入可也,且此事归根究底,也是郑员外太过冷血,近年来一直苛待胞妹遗留在世的骨血,最终才闹到无法收场的地步。
“姜娘子,我想买下药液的配方,不知作价几何?”
其实姜绫今日进城,就是想把药方交给农官,她一人之力毕竟有限,想将藜芦根发酵液分给邺城中所有的农户,无异于痴人说梦,但有农官代为操持,便能尽量缩短疥癣的病程,救下更多耕牛,让农户不至于倾家荡产、流离失所。
“治疗疥癣的要点妾身早已记录下来,其中囊括了藜芦根发酵液的配方及消杀之法,还请大人过目。”
姜绫从怀中取出薄薄的纸张,递至何农官手中,后者忙不迭的接过来,看了一遍又一遍。
许是太过激动的缘故,何农官黝黑面庞涨得发紫,他指尖颤抖,“何某这就将此方呈给知府,为姜娘子请功。”
姜绫并不在意所谓的请功,将何农官既欣喜又焦灼的模样收入眼底,她颇为识趣的提出告辞。
抬脚走出堂屋,姜绫稍稍抬眸,便看见了伫立在枯松前的俊美男子。
大抵等的时间过长,宴廷肩膀上堆积了一层薄雪,姜绫小跑着上前,抬手拂去冰凉的雪花。
近段时日发生的一切,让宴廷对姜氏大为改观,即使他不习惯旁人的碰触,此刻也没有阻止女子的动作。
“可还顺利?”
姜绫连连点头,颊边露出浅浅的梨涡,衬得眉眼愈发清丽出挑,像是被雾气浸润的百合。
意识到自己方才转瞬即逝的心念,宴廷神情愈发冷峻,就连手背也有青筋迸起。
姜绫没发现异常,扯住青年的衣袖,兴冲冲开口:“何农官与邱老爷子一样,都是真正忧国恤民之人,把藜芦根发酵液的配方交给他,肯定能救下更多农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