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玄方才就觉得苏司阳有些奇怪,如今听他这么说,也是一愣。苏司阳是中书令,巴结奉承的人自是不必说,连下人都不在身边伺候,着实有些说不过去了。
“下官常年在边塞,不甚心细,苏大人既醉了,下官出去唤人进来伺候。”谢玄微微躬身应道。
谢玄的意思,很明显了。
苏司阳站着,嗤笑了一声,应道:“不必心细,不过是送送罢了,谢大人常年练武,若本官摔了,能扶本官一把便成。如此小忙,谢大人不会还要推拒吧。”
苏司阳都如此说了,谢玄自是不好拒绝,于是只能躬身应道:“好。”
几个人往外走,走到廊下,正巧碰着进来收拾残局的宫女太监,一行人见着苏司阳同谢玄出来,纷纷躬身施礼道:“奴婢(奴才)见过苏大人,谢大人。”
“起身吧。”苏司阳懒懒地应道,许是喝了酒,声音还带着些许鼻音。
“谢大人。”众人起身,鱼贯而入。
有两个小太监瞧见他们要出去,便机灵地提了伞过来,谢玄看了一眼小太监,并未出声,而是煞有介事地又瞥了一眼苏司阳。
苏司阳显然也注意到了,微微侧过身伸出手道:“给我吧。”
小太监一愣,显然没想到苏司阳会这样做,未应声,但却将手上的伞递了过去。谢玄见此动作,伸手拦了小太监手上的伞,看了一眼苏司阳低声道:“还是下官来吧。”
谢玄虽不喜欢官场上的客套,但并不代表他不明白。谢玄撑开伞,随同苏司阳一块往阶下走。因着岁首宴,为方便百官行走,小太监时刻清扫着,所以阶上、道上甚是干净。
苏司阳走得慢,谢玄撑着伞跟在身后,风雪大,甬道很长,两个人都并未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谢玄便觉得手有些僵了,看了一眼前路,距离宫门还有好一段距离。
“奴婢见过苏大人,谢大人。”
一路上经过寥寥几个宫女朝着他们行礼请安道。
“起身吧。”苏司阳应道。
两个人接着往前走,谢玄以为苏司阳会一直沉默,没想到苏司阳淡淡地开口问道:“谢大人如今在京师可还习惯?”
“嗯,京师的冬日比边塞暖和些,自然不会不惯。”谢玄应声道。
“护卫慈宁宫这段时日,也还惯吗?”苏司阳的语调并没有明显的变化,但语气却明显地变了。
谢玄有些好奇地偏头扫了苏司阳一眼,他就一直很认真地看着前面的路,神情并没有什么不同,仿佛只是在走路。但像他这样的高位者,又在官场之中,掩饰情绪,对他来说,是一件极其容易的事。毕竟,官场中人,都甚会做戏。谢玄一时有些琢磨不透苏司阳的意图,但还是老实地应声道:“嗯,还好。”
接着便是一大段的沉默,谢玄现下其实也无心想这些问题。因着风比方才大,油纸伞一直承着力,不大好撑,谢玄一直分神撑着伞。
“那,谢大人觉得太后娘娘如何?”苏司阳盯着远处城墙下飘摇的宫灯开口道。
谢玄一怔,略微思索了一下应声道:“太后娘娘雍容华贵,德才兼备,宽和待下,对下官等颇多关照。”
都是些挑不出错的词,谢玄想着,这样答,总是不会错的。
苏司阳听谢玄如是说,轻声笑了一下,他的声音极轻,但谢玄靠得近,还是听得很清楚。
快走到马车旁的时候,谢玄送着苏司阳上马车,开口道:“苏大人慢走。”
“多谢谢大人相送。”苏司阳客套道。
“苏大人客气了。”
送走苏司阳,谢玄便往慈宁宫去了。脑子却止不住地想方才苏司阳让他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他同苏司阳交往并不多,方才他拒绝的意思也很明显。苏司阳不是个没有眼力见的人,且方才苏司阳进殿时看着明显有些不对劲。
想了好一会儿,还是想不明白,再抬眼时,已经到慈宁宫前了。
——
余净在房中坐了许久,看着跳动的烛火,心绪繁杂。当烛火跳动得越来越厉害的时候,余净终于察觉到了不对劲。烛火旁边的阴影聚集在一块,变出一个人来的时候,余净完全怔住了,一动不动地看着那人。
是个十岁左右孩童模样的少年,穿着一身白色道袍,发束成髻,道袍上是玄晖绣的白鹤,白鹤顶上的一抹红,余净认得,是落日的余晖凝结而成的。手上挂着一串剔透的白玉菩提,看着年岁虽小,却是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
看他的样子,不像是妖邪。因着在凡间待得太久了,如今见了神仙也惊讶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余净刚想开口问,那孩童便先开口了。
“可是余净仙子?”
“是。”余净应声道。
“我乃夜游神,月老上仙如今在瑶池赴宴,抽不开身,特交代小仙给仙子送一样东西来。”夜游神说着,一边飘到余净的身前,伸手从袖子里摸出一封信来。
余净看着夜游神飘过来,莫名想到了话本子上写的厉鬼,只不过他比厉鬼穿得齐整些罢了。
伸手接过夜游神递过来的信,余净开口道:“多谢。”
“仙子不必客气。”夜游神笑着道,他笑起来,脸上还带着些孩童的稚气,“今日是凡间岁首,仙子现下既是凡人,那小仙便祝仙子岁岁年年,平安康健,所愿皆成。”
“多谢。”余净还未打开纸条,听见夜游神这么说,心里一暖,应声道。
“今日守岁之人颇多,差事冗杂,小仙就先告辞了。”夜游神接着道。
“好。”余净笑着应声,看着夜游神隐匿在黑暗之中。
夜游神离开之后,余净打开了手中的信。
“乖徒儿,今日凡间岁首,为师祝你顺遂无虞,皆得所愿。遵从本心,不必多虑。”
余净看完之后,信一下就消散不见了。余净看着空空如也的手,想着方才信上的话。
月老现下在瑶池赴宴,却这样不辞辛劳地让夜游神将这信带下来,这话定有旁的意思。今日所发生的,除开苏司阳之事,并未有旁的不同,月老说的,定然与苏司阳有关。遵从本心,不必多虑。余净感觉一下全都通了,豁然开朗。
不管如何,月老都如此说了,她便安心了。方才的烦闷如今一扫而光,方才还不觉得,现下倒是觉得饿得厉害。刚想开口唤阿玉,转念一想,自己已经坐了许久了,干脆自己站起身出去走走。
余净刚打开门,便看见了廊下一个熟悉的身影。谢玄身上已经穿上了甲胄,里头还是方才那身绯红官服。脑子里蓦然闪过在小花园时谢玄扶着她的场景,突然觉得有些微妙。
“臣等见过太后娘娘。”谢玄连同侍卫朝着余净行礼请安道。
“奴婢(奴才)见过太后娘娘。”门口的宫女太监也一并跪下。
“都起身吧。”余净看着跪了一地的人,突然有些后悔自己出来了。
“太后娘娘可有什么吩咐?”
“阿玉呢?”余净开口问道。
“阿玉姐姐现下正在小厨房给太后娘娘熬醒酒汤。”宫女小声应道。
“哀家过去瞧瞧。”余净说着抬步就往小厨房走。
身后一大群人便也都要跟着,余净觉得不舒服,回过身道:“你们不必跟着,哀家自己过去便好。”
下头的人互相看了一眼才应声道:“是。”
他们话音未落,便听得谢玄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太后娘娘,前段时日才有刺客夜闯,为确保万无一失,还请太后娘娘准许微臣跟随。”
谢玄都如此说了,余净再开口拒绝,颇有些不知好歹了。
“那好吧。”余净松口转身往小厨房去。
谢玄见余净抬步,便也抓着佩剑跟上。余净并未更衣,一袭艳丽的红衣,廊下两道身影,被昏黄的灯笼罩着,一前一后。余净长身玉立,身上的衣裳重,所以走得慢,一步一步,摇曳生姿。谢玄身姿挺拔,生得比余净高大一些,穿着甲胄,看着甚是威武,但跟在余净的身后,亦步亦趋。廊外是纷纷扬扬的大雪,在屋檐的隔绝下,像是一副画。
到小厨房,阿玉正在认真地熬醒酒汤,听见门口的动静,瞥了一眼,看见盛华,还有些不敢相信,愣了一下才迟疑地唤了一声:“太后娘娘?”
“阿玉。”因着月老的信,余净现下心里甚是轻松,唤阿玉也带着几分开心。
谢玄就在余净的侧后方,看过去便看见余净的侧脸,方才的酒热已经散了,只余下一点淡红的脂粉。脸看着很干净,唇红齿白,眼睫一颤一颤的,眼睛很亮,透着明显的愉悦。
“太后娘娘怎么来了?”阿玉有些慌乱地走到余净面前,接着开口道,“小厨房脏乱,太后娘娘若是要做什么,吩咐奴婢们来做便好。”
“阿瓷,送太后娘娘回去吧。”阿玉接着吩咐旁边的阿瓷道。
“是。”
阿瓷应声便走到余净的身旁。
“哀家在房里坐得有些久了,便想出来转转,这天寒地冻的,也没旁的地方可去,来小厨房随意逛逛,你们做你们的便是。”余净出声道。
余净如是说,阿玉也不好再说什么,毕竟余净是主子。
余净说完,他们便继续忙起来了,余净有些好奇地往里头走。这还是她头一回见凡间的厨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