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黑沉沉的梦魇里,有人尖叫、哭喊。亦有人流泪、哀伤。时而有人清脆的笑声,远去后只剩一片寂寥。
银发的青年,将棕发的少女护在身后。他那向来冷酷的面容,头一次浮现如此强烈的厌恶、憎恨和鄙夷。
他身后的棕发少女一脸惊慌不忍,满目怜悯地看着我。她那搭在身前男人臂弯上的手指,看似轻飘飘的,却更像是重逾千斤的枷锁。
我的未婚夫,以及我素未谋面的、他那深爱的爱人。
我何至于如斯卑微,跌坐跪在他们身前。面上浮肿着红色的巴掌印、长发在撕扯里凌乱散落,衣裙沾上脏泥,颈上的珠串掉了一地。
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只能接受来自四面八方的嘲弄与鄙视。比那潮水般的声声攻讦更为刺痛的是银发青年的眼神。
仿佛在看着陌生人一样漠然的眼神。
在我鼓起勇气仰头与他对视时,他的眼中又迸射出近乎仇恨的光芒。
“伊莉丝。”他那低沉冷峻的声音,如含雷霆震怒,“你不应该伤害艾尔。”
终于听见他正眼看我,还呼唤我的名字。
尽管是以问责的形式。
在他口中同时出现的两个名字,一个是罪人,一个爱人。
锥心刺骨之痛。
我听见自己嘶哑的笑声,含着无限的绝望与痴念。
“希恩,你终于肯来见我了。”
人群在窃窃私语。
“伊尔兰家的女儿疯了吗?”
“真是下贱。”
“希恩大人早就厌倦她了。她还恬不知耻地纠缠……”
“这种疯女人,当情妇都拿不出手。”
那些细碎的、满是恶意的声音,我充耳不闻。我的眼里只剩下一个人,天地间只唯独我们两人似的。
银色发丝、冷蓝色的眼瞳。
还有那高大挺拔的身姿,风姿俊秀,凛然不可动摇。
我日夜思念、辗转求而不得的爱人。
我拖着受伤的小腿,一点一点朝那个身影爬过去。不顾昂贵的衣裙磨蹭在地,稀有的宝石到处散落。
只要能触碰到那个人,什么都好。
哪怕此刻永坠无间,沐焚身之火。
我紧紧抱住他的小腿,把脸颊贴在硬括的布料上。哪怕他的军靴上的马刺割破我的皮肤,流下血来。
我只顾着甜蜜又恍惚地不断喃喃他的名字。
希恩、希恩……
我终于,又能触碰到你了。
我自幼便订下婚约,以为从此就能名正言顺、理所应当站在他身边的婚约者。
我努力追赶、驱赶情敌,不惜逐渐疯狂、日渐不可理喻也要追逐的太阳。
我从未真正拥有,一开始便失去的爱人。
两边的护卫上来,生拉硬拽,毫不留情地将我撕扯下来。他们笔直地站立,架起站不稳的我,如刑具架起待审的罪人。
透过凌乱的发丝,我失神地望着面前的男人。
哪怕他皱着眉,压抑着极大的怒气。棕发的少女担忧地轻拍他的臂弯,柔声喊道:
“希恩,别动怒。”
她看向我。
“我相信,伊尔兰小姐不会是密谋伤害我的主使者。”
她的眼神看起来那么真挚、清澈。
任何人都难以拒绝她的善良。
希恩的眉头一动,压下即将爆发的怒意,歉疚地看了她一眼。她回以一笑,轻轻推他上前。
“去吧,希恩。”她噙着一丝笑,“你应该亲自询问伊尔兰小姐。得到她亲口的回答才能安心啊。”
“毕竟她,曾经是你这么多年相处的未、婚、妻。”
那双冰蓝色的眼瞳,紧紧盯着我。却不是我梦寐以求的爱意,而是炽烈燃烧,恨不得将我杀之后快的憎恨。
“我问你。”他一字一顿道,“刺杀艾尔的人,是不是你指使的?”
“是不是你收买了那些地痞,命令他们将艾尔绑走。”
“也是你,为了除掉艾尔,不惜出卖尊严,与敌国勾结。”
最后几个字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一般,咬牙切齿。
他每说一句,周围都响起一片抽气声。
被那双眼里毫不留情的杀意所刺痛,我脸上的笑容渐渐枯萎。
我终于反应过来,迟钝地环顾四周。尽是人们厌恶、鄙弃的目光。绅士们含怒不悦,贵妇人们将面容隐藏在折扇后,却藏不住冷笑。
我像是要催眠自己,又像在说服别人,不断地重复着:
我没有、不是我做的。
相信我。
求求你们,相信我。
——求求你,希恩。
唯独只有你,一定要相信我。
无论我如何哭喊辩白,颠三倒四地解释,直到我被拖走,磨破的十指在地面留下长长的血痕。
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求情。
直到我被拖进黑暗里,无助绝望地喊叫求饶。
希恩始终伫立在那里,身影笔直,逆着光,宛如一尊雕塑。
他没有一丝动容。
他什么也没有做,没有开口,没有阻止。
就那么看着我被拖走,彻底消失在他的视野里。
无边无际的黑暗里,没有一点声音,没有任何人的回应。我啜泣着抱住自己,蜷起身子,试图用残破的衣裙遮盖取暖。
脚上的软缎鞋在拖拽时,不知丢在了哪里。精心梳理的发髻早已经散乱。
流血的伤口不知何时已经结痂。
在时间被遗忘的边缘,我孤立无助,冷得彻骨。
寒气深入肺腑,我咳得撕心裂肺,好像要把内脏都咳出来。
腥甜的血液堵在喉间,进退两难。
不知被丢在遗忘里多久,才有一丝外界的声音传来。
一丝微光传来,是牢房门被打开的吱呀声响。
我从昏沉里惊醒过来,抬起上身,迫切地朝牢房外望去。
是……他来了吗?
呜咽和哽咽,淤堵在喉间,太过于激动的我,身体极端虚弱,反而发不出正常的声音。
他来接我了吗?
希恩,他终于相信我,要将我解救出去了?
漫长的等待里,我的金发黯然失色。
面容憔悴凄苦,如同骷髅。
指甲被老鼠啃食,四肢尽是暗疮。
在我颤抖的希冀里,出现在视野的是一双靴子。刻着卡里金家族纹路的靴子,面容深藏在兜帽里。
那人对监牢的守卫说:“按照之前所说的,把她带出去吧。”
“可是……”
“可是什么?”
“可这位是上头关照过,不能让她死了。”守卫低声下气,“她可得罪了大人物……她本身也是贵族呢。”
穿着卡里金家纹靴子的人嗤笑了一声。
“一个无父无母的女人罢了。没人会在意她是不是死在牢里。”
守卫低头喏喏称是。
已经连撑起身体的力气都没有的我,贴着冰冷的石头地砖,嗅觉早已在牢房的恶臭里腐坏。
灵魂像是飘离身躯,在高处俯瞰自己像一只麻袋一样,被人拖了出去。
隆冬腊月,天又飘起雪来。
载着我的马车一路颠簸,最终在一所破败荒僻的修道院门前停下。
车夫冻得直跺脚,像是卸牲口的屠夫一般,将半昏迷的我从车板拖下来,丢在修女的脚边。
当我再次睁开眼,看见的是雪白的墙壁,好似掉进一个雪洞。
身上的衣服也被更换过,最起码不会衣不蔽体。伤口也被简单粗暴地清理过。
头发被直接铰断,只剩盖不住耳朵的短发。
我太长时间没有和人交流,声音和语言都退化。好半天才重新学会如何说话。
我问面前一个穿着修道服的女子。
“请问……这是哪里?是希恩送我来的吗?”
修女们尖声笑起来,好像是一群老鸹在嘎嘎乱叫。
“你们瞧她!还做着自己是贵族千金的美梦呢!”
我恍惚地望着她们。
笑容在视野里融化成扭曲的恶鬼面容。
我不知道,自己又掉进了一个新的地狱。
……
这个光怪陆离的梦境,漫长到好似我经历了两辈子。
当我醒来时,恍惚望见的是卧室的床帐帷幔。余光所见,季莫法娜和罗莎担心地守在床畔。
我张口欲言,嗓子却像被砂纸打磨过一般,嘶哑不成音。
额头上磕到部位,也格外的刺痛。血管突突直跳,好像下一秒就会爆炸。
我只能闭上眼,忽然笑着流出眼泪。
可不就是两辈子吗。
浑浑噩噩地降生于此世,死到临头之前,才发现自己居然身处一本书中。
一本上辈子的我看过的、被人大赞好甜好甜的甜宠小说。
可惜了,分配给我的角色,不是被溺爱的主角少女。
而是那个阴沉偏执、高傲又恶毒的恶役千金,被身为婚约者的男主角所厌憎。
男主角自然就是我那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婚约者。
可惜,女主角不是我。
高贵英俊、不苟言笑的青年贵族骑士,与活泼开朗、坚毅勇敢的平民少女。
女扮男装的少女试图冲破世俗偏见,隐瞒身份加入骑士军团,很快升职为青年骑士长的副手。
阴差阳错下,冷峻的骑士长识破她的真实身份。向来不容徇私的青年居然没有将她军法处置,甚至还将她带在身边,多加照拂,处处倚重。
后来,危机之下见真情,便顺理成章了。
一个年轻的贵族哨兵,一个活泼可爱的少女向导。
男未婚,女未嫁,还有同生共死的情谊。
多么相衬的一对。
多么令人惊羡的爱情故事,值得百世流芳、人人传唱。
我笑着笑着,眼泪滑过脸颊,流淌进脖颈,冰凉滑腻。
多么讽刺、多么滑稽啊。
幼年时订下婚约的那一刻,他握住我的手,眼神一如既往地坚定,仿佛没有什么可以动摇他的意志。
他跟从司仪念着祝祷词,宣誓从此会爱我、保护我、永远忠实于我,直到永永远远。
我怎么会想到所谓的婚约、忠诚、永远之类的字眼,都是我的一厢情愿呢?
原来命运早就给他写好了命中注定的灵魂伴侣。我不过是空占着他身畔位置的赝品,迟早要为正主让位。
十几年的相伴平淡无奇,我却还做着白头偕老的美梦。
即便没有轰轰烈烈的爱情,哪怕只有相濡以沫的温情、多年相识的人情、互相扶持、彼此尊重关爱。
我们也能一起携手,走完人生剩下的路程吧?
他会成为正确的丈夫,我会成为称职的妻子。我们组建家庭,抚育后代。
一起年老到白发苍苍,哪怕听不见他说一句“我爱你”的表白。倘若儿孙绕膝,共叙天伦,至少临死前,能听到他说一声“谢谢你”吧?
可是书里说,他只在看见她的那一瞬,就爱上了她。
我和我的十多年,从幼年到少女,还有那些关于未来的幻想,只在书上轻描淡写的文字里,沦为歇斯底里的疯女人与她的白日梦。
如果他们的爱情是天经地义的传奇,那么我又算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对手指
就是说,想要那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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