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静悄悄的,海棠目送崔姨娘和施嬷嬷走远,又返回了屋内。
门帘静垂,屋内屋外静得没有半点波澜。
海棠走到东次间没看见人,就转而进了小书房,对着站在书架前的萧燕飞禀道:“姑娘,姨娘走了。”
萧燕飞把那摞医书一本本地放进书架里,一手揉了揉自己的眉心。
她其实并不明白,崔姨娘这会儿怂恿她去求夫人回绝卫国公府到底出于什么意图。
萧燕飞反复地想着刚才崔姨娘的每一个反应,她可以肯定的是,崔姨娘没安什么好心。
就跟记忆里,崔姨娘对原主做的那些事一样。
每一次都是相同的结局,得到好处的是崔姨娘,倒霉的总是原主。
原主当局者迷,依赖着亲娘,可是自己,旁观者清……
不管对方的目的是什么,崔姨娘既然这么想让自己去,那自己还就偏不去了。
萧燕飞把其它几本书全都放进了书架里,只留下了一本《伤寒论》,打算这两天先慢慢地看完这本。
她转过身,就见海棠端来了一盅刚沏好的热茶:“姑娘,奴婢给您沏了碧螺春。”
萧燕飞本想吩咐海棠把茶盅放到书案上,目光掠过了那张花梨木书案,却是一愣。
书案中间摆着一个小巧的碧玉睡狐镇纸,下面压着一张小小的纸条。
风一吹,那纸条如蝶翅般轻颤不已。
萧燕飞心头一颤,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了书案前,若无其事地将手头的这本《伤寒论》压在了镇纸上,藏起了纸条。
待海棠上了茶,萧燕飞就随意地挥了挥手:“你下去吧,我一个人看会儿书。”
海棠依言退了出去,萧燕飞一个人坐在了窗边的圈椅上。
书案前的窗户开了一扇,窗扇在风中发出吱嘎的摇晃声。
窗外的庭院空荡荡的,唯有那开得正艳的大红茶梅在夕阳的余晖中轻轻摇摆,云蒸霞蔚。
萧燕飞看了看窗外,一手拿开了那本《伤寒论》,露出其下的镇纸与纸条。
她记得她走进小书房时,这扇窗户就开着,只是她没在意,也就没注意到这个本来不属于这里的镇纸。
她垂下眼睫,拿起那张压在镇纸下的纸条。
纸上写了八个字:明早辰初,万草堂见。
笔力虬劲,有几分穿云裂石之气。
哪怕上面没有落款,萧燕飞也猜到了这张字条的主人。
“哎——”
萧燕飞盯着那张纸条愣了半晌,长叹了一口气。
虽然她早就知道顾非池武艺高强,不过侯府的这围墙少说也有三米高吧,府内还有不少护卫在巡视,他居然还能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地潜进来,给她留了这条子。
萧燕飞咽了咽口水,有些后怕。
那剑锋的寒意仿佛再次抵在她的颈项上,令她不寒而栗。
该来的,躲不过。
明天就明天吧,早点治好他爹,她的小命也能多一层保障。
烧了字条后,萧燕飞把那个碧玉镇纸装进了荷包里,就翻起了那本《伤寒论》,古语艰涩无比,不过幸而原主从小读过五经,也读过史书,让她很容易理解医书上的文字。
也难怪古语有云:秀才学医,笼中捉鸡。
人还是得多读书啊。
萧燕飞觉得,人的焦虑大多源于对事件的不确定性,收了顾非池的字条,她反而安心了,该看书就看书,该吃饭就吃饭,该睡觉就睡觉。
心静自然眠,她夜里睡得格外香甜,一夜无梦到天亮,次日一早就按着约定的时辰出了门。
原主从前成天闷在侯府里,足不出户,也就是昨日,萧燕飞才知道她只需要跟夫人报备一声,就可以出门。
字条上写的“万草堂”就在距离侯府两条街的地方,走上一刻钟也就到了。
打发了海棠去附近的点心铺子买糕饼,萧燕飞提着新买的小木箱独自进了万草堂。
医馆的伙计迎了上来,热情地招呼道:“姑娘是来看诊,还是抓药?”
“看诊。”萧燕飞从随身的荷包里掏出那个小巧玲珑的碧玉睡狐镇纸,对着伙计晃了晃。
伙计先是一愣,接着笑容变得更灿烂了:“姑娘请随小的往这边来,公子正在里头等姑娘。”
那伙计跟另一个伙计招呼了一声,就带着萧燕飞穿过了前堂,掀开一道毡帘走向后堂。
后堂的窗户紧闭,光线略显昏暗。
屋里点着淡淡的熏香,和空气中的药味混合在一起,有种沉闷的的感觉。
顾非池就坐在上首的太师椅上,手里端着一个青花瓷茶盅,正在饮茶。
他今日穿了一件玄色直裰,料子上织着繁复的银色鲲鹏纹,腰束嵌玉绣云纹锦带,玄色的衣料衬得他肤白如玉。
他冷峻的脸庞在杯口袅袅升起的白气中显得柔和了几分,少了昨日在藏经阁时的冰冷无情,眉目如画。
顾非池像昨天一样没有戴面具,那如冠玉般俊美的面庞毫无瑕疵,甚至可以说完美无缺。
传闻中,顾非池十三岁在战场上毁容,从此就以面具示人,而现在,她看到的顾非池根本就没有毁容,那么顾非池为什么要戴面具呢?
显而易见,他是为了遮掩住自己的容颜。
顾非池清冷的目光朝萧燕飞望了过来,萧燕飞开口的第一句话不是寒暄问候,而是:
“顾世子,你那位受伤的朋友昨天发烧没?”
看着眼底藏着戒备的少女,顾非池淡淡一笑:“你的药很管用。”
一句话让萧燕飞如同吞了半颗定心丸。
她特意在藏经阁留下了那些阿莫西林药片,就是想让顾非池知道她不是在忽悠他,她的药很有效的。
“不管白猫黑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
她就是一只好猫!
医患关系的基石是信任,有了这成功的先例,想来她今天的出诊也会顺利很多。
萧燕飞也不废话,当即进入正题:“令尊呢?”
顾非池优雅地起了身,掸了下衣袍,轻描淡写地说道:“跟我来吧。”
他带着萧燕飞沿着一道楼梯上了二楼,隔着门,就听到了某间房间里传来断断续续的咳嗽声。
“咳咳咳……”
走在前面的顾非池加快脚步来到走廊尽头,推开了房门。
一股子浓浓的药味扑面而来。
那垂着月白床帐的榻边,站着一个年过三旬、着一袭青色直裰的瘦高男子,躬身从榻上的中年人手上接过一个茶盅。
中年人病恹恹地背靠一个大迎枕半坐半躺,身上盖着锦被,露出白色中衣的领口。
他相貌清癯,儒雅俊逸,只是脸色十分苍白,脸颊瘦得微微凹陷了进去,形容枯槁。
听到了有人进来的动静,原本闭着双眼的中年男子睁开了眼,那双与顾非池十分相像的狐狸眼透着久经风雨的睿智,面容祥和。
“阿池……咳咳。”卫国公喊了声顾非池的名字,就剧烈地咳嗽起来。
他低头用帕子捂着嘴,肩膀抖动不已。
那青衣长随紧蹙着眉头,连忙轻轻地去拍卫国公的背。
顾非池也顾不上身后的萧燕飞了,三步并作两步地冲到了榻前。
卫国公咳嗽了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当他拿开那块白色的帕子时,帕子赫然一滩血痰,触目惊心。
一股令人不适的腥臭味弥漫在空气中。
长随接过那块帕子,忧心忡忡地说道:“世子爷,国公爷还是在发烧,太医开的药真的先不喝吗?”
“我没事。”卫国公的声音在咳嗽后显得分外沙哑虚弱,面皮也咳得发紫。
任谁都能看得出,他深受病魔的折磨。
卫国公疲惫地挥了挥手,示意长随不必扶着自己。
顾非池眼底露出哀痛,用一方干净的帕子帮卫国公擦干净了嘴角的血迹。
长随往后退了一步,注意到了跟在顾非池后方进屋的萧燕飞,若有所思地轻轻蹙眉。
世子爷是悄悄回府的,带国公爷出来时没有惊动任何人,只说是请了一个大夫给国公爷看一看,却不曾想这位大夫竟然是这么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
仿佛在验证他心里的猜测,就听顾非池对卫国公道:
“爹,大夫来了。”
榻上的卫国公也看向了渐行渐近的萧燕飞,眼神带着几分审视,几分惊讶。
他的表情十分的淡然,豁达,满面病容掩不住那种岳峙渊渟的气度。
他征战沙场近三十年,经历过太多生死存亡的磨砺,也见过身边不知多少同袍战友身陨,他早就看破了生死。
病来如山倒,他的身体每况愈下,已经无药可治,连太医都束手无策。
他几次想要交代后事,可儿子一直不死心,四处寻医问药。
他这次答应过来,也是为了不让儿子失望,不想给儿子留下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