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死?
王玄瑰重重吐出一口浊气,低头瞥了一眼身上和其余士兵分享的斗篷,不善的目光最后落在了在角落里抱膝睡着的女子。
动了动坐麻的腿,敏锐的察觉身上的伤都被包扎了一遍,用的似乎是撕成布条的中衣?
“疼……”身旁之人喘着重重的粗气,也跟着醒了过来。
王玄瑰理都未理,他经年被打,大伤小伤不断,总是伤痕累累,对痛感的感觉非常低,是以无法感同身受。
那小士兵年纪不大,迷迷糊糊抬起头,急促的呼吸声响在不大的小木屋中,他费劲张手也未能将黏住的砍刀松开。
便只能用另一只手动一下缓一下地四处摸了摸,不知摸到了斗篷下的什么,两道泪就流了下来。
似乎声带中有浓痰的呼吸声,让王玄瑰听得烦躁不已,皱眉回头,呵斥声刚要开口,就见那嘴唇都干裂的士兵对上他的眼,竟笑了一下。
虽苦笑,却也让王玄瑰闭了嘴。
“我,我要,死,死了。”
“求,求你,听听听,下我的,遗言,书,书,书……”
定定看了这个小士兵满眼噙泪的样子一眼,他恶声恶气问:“在哪?”
“里衣,夹层。”
王玄瑰倾过身子,顺着小士兵的衣领往下摸,摸到腰腹处时,不可避免推开了碍事的斗篷,便露出了被马蹄踩踏,与盔甲粘合在一起,冻坏了的双腿。
小士兵滚烫的热泪砸在他手上,他沉默半晌,抽出了衣襟中的遗书,遗书被雪打湿,又被他身上血水浸泡,打都打不开,更别提上面的字了。
头顶上方喘息声愈发重了起来,“找、找到了吗?”
王玄瑰握住遗书没让其看见,问道:“找到了,你家在哪?写了什么?”
小士兵干到起皮的嘴咧开笑,许是最后的回光返照,他急促地喘着气,字却连成了句,“请,请军医写的,我死了,战功银钱给家里,妹好嫁人,母亲勿哭,眼不好,家在锦州川河县白皮村……”
柴火燃烧的爆裂声响起,他伸出手盖在小士兵的眼上,“好,我为你送遗书,钱也会送到。”
身旁之人再没了喘息声,王玄瑰靠在木板上,睁眼到天亮。
蹲坐睡着的沈文戈一激灵苏醒,赶紧抬头向对面看去,惊喜道:“你醒了?”
她倏地站起,又腿麻地跌了回去,斗篷便顺着肩膀滑落盖在了她腿上,她嘶着气,看向那双波澜不惊的眼睛,摸着斗篷说:“这是你给我盖上的?”
这里难道还有第三个醒着的人?
王玄瑰不欲搭理她,只静静看她缓解了腿麻,又带着斗篷来到自己面前,将其盖在他和另一个士兵身上,而后在死去的小士兵面前静默着。
还以为她会哭出来的王玄瑰,侧头看她,她可能自己都不知道,满脸血污、头发凌乱,除了一双眼灵动又富有生气,已是毫无形象可言了。
他突然问:“你叫什么名字?”
她惊醒回神,“沈文戈,你可知沈家军?我是,嗯……”
王玄瑰嗯了一声,“沈家七娘,军营里的人都知道,你喜欢尚滕尘,那我身边这位,是尚滕尘?”
沈文戈抿抿唇,没吭声,突然觉得有那么一点不好意思,和不合时宜,便站起身说:“饿了吧?我去采些果子,也不知燕息国军队打到哪里了,你们在此处好好歇着。”
虽十分怀疑她能采到什么果子,王玄瑰还是说了句:“不要回去,恐怕有埋伏,若是我没记错,翻过此山有个村落,可歇脚。”
“真的?我去瞧瞧。”说着,她极快地速度蹿了出去。
王玄瑰面无表情扔下身上半个斗篷到尚滕尘身上,一直处在昏迷状态的尚滕尘终于在他连番动静下被吵醒了,哑着嗓子问:“是谁?”
没有人回答他。
拖起身体已经僵直的小士兵,王玄瑰的背景消失在山林中。
“我回来了,万幸碰上不知道哪个动物的巢穴,里面有许多果子,还没问过,你叫什么名字,我真发现村落了,吃完饭我带你过去!”
沈文戈人未到,声先至,待她踏入小破木屋愣了神,屋里只有尚滕尘一人,他挣扎起身,双眼不能视物,听见声音朝她一拜,“多谢姑娘相救,某乃长安尚家大郎尚滕尘。”
木屋中央铜盆里的柴火堆火焰高燃,明显被人又添了些柴火,其上一只被收拾干净的野兔正架在上面烧,许是烤了不短时间,因无人翻面都快烧焦了。
再看尚滕尘身边两堆血痕,她低低应了一声,走过去将兔子翻个面,又撕下已经烤熟的兔腿递给尚滕尘。
荒山野岭不见人,难道是当了逃兵吗?这个世道,算了……
沉默地吃完了这一餐,沈文戈扶着尚滕尘上了马往村落前行。
为了躲避战乱,村子藏在深山中间,若没有王玄瑰提点,一般人发现不了。
给了村民半只兔子和一串铜钱,沈文戈带着尚滕尘入了村,借了间屋子住了下来,往外便说两人是兄妹。
村里有赤脚医生,沈文戈请来为尚滕尘治伤,他的烧很快就消了下去,加之身体强健,伤口渐渐好转。
至于他的眼睛,经赤脚医生诊断,只是伤了眉骨,并未伤及眼球要害,瞎不了,沈文戈也就放下心来,便又欣喜起可以和他独处的时光。
贴身照料三日,相当于沈文戈已经失踪了四天,正值战乱时期,不知家里担忧成什么样,她已经起了回去的心思。
“娘子与里面的郎君,恐怕不是兄妹吧?”租给两人屋子的婶子一边缝补衣裳,一边笑着问她。
沈文戈脸上升起薄红,俏丽娇羞,她问:“婶子,能麻烦你们照料他一段时日吗?我得回家了,待我回家后,便派人前来接他。”
婶子放下衣裳,“你且去,我和我夫君会帮忙照顾的,娘子,婶子问你个问题,外面,日子过得如何?”
“好得好,坏得坏,总归是能过下去的,婶子想出村?”
“是啊,跟你说这个做甚,娘子放心走便是。”
沈文戈将身上仅剩的铜板交给婶子和其夫君,便骑上马心急如焚地归了家。
雪天吃得少,婶子和其夫君得进山寻吃的,两人同尚滕尘说了情况,让他不要出门,就双双上了山。
尚滕尘一人在家中,摸索着眼上蒙的布,心跳如鼓地将上面的布一点点揭了下来,明亮的光照在眼皮上,一片赤红。
他深吸了口气,缓缓睁开眼。
巧在此时,带着一篮子野果野菜的齐映雨推门而入,“婶子,我娘让我给你们送点吃的来。”
朦胧的视线中,柔弱娘子逆光而站,他放缓语气问:“可是救我的娘子?”
齐映雨抓住篮子,愣愣的看着两缕头发垂落,好似天仙下凡一般的病弱郎君。
她知道这是外乡人,借住在婶子家,也知道与他同行的娘子早就走了,在小山村长大的她,从没见过这般俊俏的郎君,许是被他容貌蛊惑,也许是自己心中那点虚荣心作祟。
她小小的嗯了一声。
尚滕尘眸中身影逐渐清晰,记下她的面庞,起身向她行了个大礼,“娘子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某急回军中。”
他解下脖子上悬挂的玉佩,伸手递给齐映雨,“娘子日后有难,可凭此物来寻某,某定当竭尽全力帮助娘子。”
鬼使神差的,齐映雨将那枚玉佩拿了过来,她心里像揣了只兔子般忐忑,却还是问出了口,“郎君是哪里人?”
尚滕尘一愣,以为她是忘记自己之前所言,便道:“某是长安人士,尚家大郎尚滕尘,娘子可是身体不舒服,感觉嗓音有些不对。”
齐映雨当即吓出一身冷汗,磕巴道:“我,我最近受了些风寒。”
没有多怀疑,他拱手道:“娘子多保重身子。”
说完,他打听好路线,便收拾好东西,徒步离开了村子。
待婶子和其夫君归来时,只见家中房门大敞,已是无人,婶子嘟囔了句:“这郎君怎么回事,连声招呼都不打就走了,可还能和娘子要派来的人碰上?”
她夫君边关门边道:“走了也好,省得叫人发现了村子,路就那么一条,肯定能碰上,你就别操心了。”
婶子敲着腿:“哎,总觉得两人不是很般配。”
时过境迁,齐映雨紧紧握着当年自己骗来的玉佩,仿佛这样就能让心定下来,她问向尚滕尘给她安排的小婢女,“尘郎在哪?”
小婢女回话:“郎君还在书房。”
带着小婢女走到书房边,透过敞开的窗子向里望去,汗巾被她揪成了一团。
自打去接沈文戈,没有将人接回来,就将自己关在书房的尚滕尘,正在纸上苦思冥想写着放妻书。
放妻书三字后,一般都要写上夫妻两人亲密情形,可每每写恩爱甜蜜美好时,他都无从下笔,记忆有来,他从未在她身边陪伴过她。
少时未从军时,都是她追在他身后与他偶遇,成婚后,新婚当夜他便离去,他回家后,又满是争吵,是以竟什么都写不出来。
疲惫地拄着额头,这让他不禁怀疑自己,成婚三年,究竟带给过她什么?
也从未有过如此清晰的认知,她真的要和离。
作者有话要说:你带了她希望、期待、痛苦和无尽的等待。
(哇哦,我今天吃到了北极甜虾,虽然不是第一次吃生鲜,但绝对是第一次吃那么多,就一整个满足~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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