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刮起,不知是谁身上的沉香四散。
纤细的发丝陷进了大氅厚实的皮毛中,剧烈动作之下,本就被雪团蹭开的衣衫大敞,露出里面筋骨匀称的半个胸膛。
沈文戈缓缓眨了下眼,视线从他凌乱的衣衫上移,直至看见他的眸,方才放心般吐出口气。
明月冠、千金氅,面如冠玉、盛气凌人,可不是她家邻居——宣王王玄瑰。
嘴角牵动着僵硬的脸颊,给了王玄瑰一个有些不自然的笑,“见、见过宣王殿下。”
王玄瑰微低着头,任由雪团喵喵叫着,松开了她柔弱无骨的手,“嗯”了一声。
温热退去,手上无物,她这才反应过来,刚才一直被他攥着,便更紧张了,另一只手死死扒着墙头,手指头都要嵌到墙中了。
不给她继续解释为什么她会趴墙头,也不想解释自己为什么会和她在墙头相遇,王玄瑰语气不善道:“拿走你的猫,看好了。”
雪团睁着翡翠绿的猫眼,努力抬起鼻子嗅他,“喵呜?”
手上没了让他四肢僵硬到不协调的猫,他脚尖轻飘飘点在梯子上,便下到了地上,头也不回往自己院子走去。
隔着一堵墙,蔡奴和安沛儿双双向沈文戈作揖,赶忙跟了上去。
人走了,羞恼才后反劲儿地攀爬上来,沈文戈顶着一张绯红的脸,伸出那刚被王玄瑰握住的手,戳了雪团的小脑袋一把。
低喝道:“让你乱跑!”
倍柠在下面担心的喊:“娘子?”
扭头道:“无事。”
她便一手抱着一只猫,慢慢往梯子下爬,待落了地,尚不解气地又戳了戳雪团的小额头,引来猫儿探出爪子扒弄她的手指。
便又被它可爱的没了脾气,“让它淘气,罚它一天的零嘴!你们都不许喂它!”
奴婢们齐齐扶身,笑着道:“是,娘子。”
和邻居的相见,非拜访非正式,反而以如此诡异的方式,想到王玄瑰的风评,沈文戈一颗心七上八下,便连晚间睡觉都睡不安稳。
好不容易捱到次日,一颗心尚未放进肚中,便听闻外面传言宣王将一浑身血葫芦的高硫使臣扔在了他们门口,吓得那些高硫使臣个个说要回高硫,引得陛下震怒。
此事手段毒辣,但得知前因后果的长安城人们无不拍手称好,沈文戈却眼皮子跳个不停,果不其然,宣王府嬷嬷安沛儿登门拜访了。
作为陪伴照顾宣王一路从宫中长大的嬷嬷,其地位自然不低,可在苏清月眼中,也只是个嬷嬷罢了,竟连面都没露。
如此给镇远侯府脸上抹黑之事,沈文戈不能坐视不理,何况,安沛儿用的邻居家拜访之借口,据她所知,宣王自打搬了进来,就从来没同左邻右舍说过一句话。
安沛儿冲着谁来,自不必说,当然是昨日她这个扒了人家墙头,和送猫的宣王打个照面的自己。
她一动,嫂嫂们也闻讯前来给她撑场子,一时间,前厅里妙语连珠,势必不让安沛儿觉得冷待了她。
自宫廷出来的安沛儿,端坐的板板正正,先是询问了三夫人生产期,又回了四夫人如何教养子女、送了五夫人一块苏绣手帕,而后看向了沈文戈。
来了,沈文戈放下茶盏,花颜展笑,心里却将警惕拉至了最高点。
可哪曾想安沛儿唠家常一般问:“怎不见七娘子养得那只小黑猫?”
“它调皮,我让人禁了它的小鱼干,正同我闹脾气呢,”她扭头对倍柠道,“去把雪团抱来给嬷嬷玩。”
“雪团?它这名字有趣的紧,”安沛儿诧异说,又赶紧叫住倍柠,“不必麻烦,问它只是因为我带了许多猫儿爱玩的玩具,还望七娘子不要嫌弃,都是不值钱的玩意。”
此言一出,沈文戈心里就有底了,宣王府不在意雪团跑去的举动,自然也不会找她趴墙头的错,便道:“哪里会嫌弃,嬷嬷可对雪团太好了些,只怕日后它喜嬷嬷超过我。”
安沛儿起身,“七娘子言笑了,老奴今日忙里偷闲过来和几位夫人娘子聊天,府上还有一堆事要处理,改日请诸位到府上一叙。”
所有听见这话的人:去宣王府……大可不必。
府门外,安沛儿恭敬地给沈文戈作揖。
沈文戈侧着身子,欲要作揖回去,被安沛儿扶住手,“七娘万不可,否则折煞老奴了。”见沈文戈放不开,她又开玩笑道:“娘子莫怕,我们宣王府不吃人。”
紧接着,她意有所指道:“世人皆虚妄,我家阿郎身上骂名颇多,可却也是个别人一对他好一点,就恨不得把心都掏出去的人,七娘子便送到这罢。”
沈文戈拢了拢身上披风,总觉得安沛儿这最后一句话才是今日前来的重点,可宣王如何,又与她何关?
何况,安沛儿嘴里说的那个人是宣王?
她冷冷回身,“关门。”
冰冷的朱红色大门缓缓合上,隔绝了天穹遗漏的残光。
一场秋雨一场寒,雾蒙蒙、雨淋铃,沈文戈又犯了腿疾,此次疼得她连医师都请来为她扎针了。
喝了药,沈文戈虚弱地躺在软垫上。
倍柠瞧她那难受的样子,晚上指定是睡不着了,便将沉香点上,而后忙着为她敷腿,听闻她问软甲,便道:“都从铁匠那领了回来,只除了姑爷、尚郎君的那个。”
“他不会不给的,我要与他和离,他开心才是,我终于不缠着他了,”沈文戈自嘲的笑笑说,“且再等两日,若再不给,便上门催促一番。”
“正巧,趁着等软甲这段时日,你同嫂嫂们说一声,就说我要往西北送衣裳,让她们有想给兄长们准备的,都备上些,世子妃那,告诉一声便是,东西我来收拾。”
倍柠拿手帕给沈文戈擦汗,心疼道:“娘子别说了,歇歇吧。”
而后声音中带着自己的不忿,问道:“娘子,你可后悔当年,去救了尚郎君,累了自己一身病?”
沈文戈露出一个清浅的笑来,将自己埋进被窝中,闭眼呢喃道:“后悔?不悔,我又不是只救了他一个人。”
那年雪夜,鹅毛大雪纷纷扬扬,盖了一层又一层,冻彻心扉,燕国小股军队和陶梁一队斥候相遇,双方交战,热血喷洒,连雪都盖不住那红。
战场从来不是一个儿戏的地方,无数将士倒在被冻成坨的血泊中,仅余少数斥候得以保留性命回大军禀告。
这些人里没有尚滕尘。
而她沈文戈巧在半路遇见斥候们,得以先一步赶到交战现场,皑皑白雪几乎将将士们盖住了,她都不太记得,自己看到眼前场景,是怎么连滚带爬地从马上下来,奔至雪地中的。
身上斗篷随着她的跪地挖掘从半空垂落,沾染一身血茬,她挖了一个又一个人,哭喊着尚滕尘的名字,没有人回答她。
“尚滕尘?尚滕尘你还活着吗?”
冰天雪地中,一个人微弱的呼吸,也会冒出丝丝白气,凭借此,擦干脸上泪水冷静下来的她,终于发现了一个活人。
好不容易将倒在战士身上的人搬下,她却沉默了。
那还有着微弱呼吸的士兵,手里还握着砍刀,可他被马蹄踏穿的下肢已经和盔甲冻在了一起。
她不认识他,可看他眉眼,依稀可见年轻,是个还未及冠的孩子呢。
疯了似的掰他的手指头,都没能将他手中砍刀掰下来,她只好转身从别的地方扒拉出一柄断刀,将他从雪地中撬了出来。
又寻了一颗大树挡雪,将斗篷铺上,将人安置在了上面。
接着便又奔进了战场,看见了胸膛上一左一右插着两柄长刀的士兵,双目瞪圆,也将自己手中的砍刀刺入敌人身体中,同归于尽。
看见了护着身后战友,自己身中一刀倒地,而他的战友也被刺死的士兵。
看见了许许多多痛苦而死的士兵,这一场大雪,将他们冻住了,也保留了当时战场的凶险。
眼泪?早已经哭完了,流干了。
等到最后,仿佛是麻木地发现了双眼受伤满脸鲜血,胳膊被划伤的尚滕尘,拖着昏迷地他放在斗篷上。
她站在曾经最为激烈的交战场地,看着满目苍夷,双脚早已经被冻得没有了知觉,不经意低头,瞧见了推开身上一半敌军,而后呈面向天空,四肢大开的士兵,丝丝缕缕的白气从他的鼻腔中呼出,还有气!
冻得紫红的手不顾一切地将压在他身上的敌军推开,欣喜地将人拖了出来。
本想留在原地,等待援军救援,可远处厮杀声让她知道燕国打了进来,恐怕大部队一时半会儿过不来,而她在这,很可能会遭遇燕国士兵。
是以,想了半晌,她便一头钻进山林中,找到了猎人留下的小屋,又一趟一趟地将三个士兵搬到马上,驮回了木屋中,累得一头倒在了地上喘粗气。
外面的大雪成了遮掩她踪迹最好的东西,她寻了树枝,烧了一锅雪水,给三个人一人喂了半碗。
又忙乎着将他们身上盔甲卸下,幸好他们还活着,不然鲜血将和盔甲冻在一起,扒盔甲势必会带下一层皮,只脱到那被马蹄洞穿的士兵时沉默了,他的整个下肢,她没法动。
就是手,都和砍刀粘在了一起。
此时,哪里还有什么男女大防,用雪为他们擦裸露在外,被冻了的皮肤,其中一位眼下一颗小痣,她还以为是土粒,搓了半天没有搓下来,带那块皮肤搓红了才讪讪停了手。
顺带也将她的手和脚搓了一会儿,而后为三人包扎。
原以为她最后救出的士兵,身上的伤应最轻,却没想到,他的伤势比尚滕尘还要重,肩膀一道刀伤,穿过盔甲差点洞穿肩膀,也不知这敌军得多大力气才能达到。
不止如此,胳膊、腿上也有伤,再观之他的背,密密麻麻全是陈年旧疤,想来应是位老兵了。
抿着唇将斗篷盖在他们身上,她将头蜷缩进臂弯累得睡着了。
柴火堆起的火光下,那被认为是老兵的男子,浓密睫毛煽动缓缓睁开了眼,眼下小痣瞬间活了过来熠熠生辉。
作者有话要说:提问:该男子眼下有痣,背后有伤疤,是谁?感谢在2022-09-26 18:21:28~2022-09-28 05:17: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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