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医官——一个走了形的医生形象
《金瓶梅词话》里有许多医生的形象,他们大多滑稽可笑、医术平庸、唯财是求,最不把病人的后果放在心上,如不学无术的赵太医、伺机要挟的胡太医、借医骗色的蒋竹山。相对而言,也有为数不多的正面医生形象,他们是何老人父子、任医官。
总体来说,任医官是一个持重可靠的医生。可是,这个人在全书中不是一个恒定的形象,性格作派前后矛盾,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
为了探究人物变形的由来,经过反复捧读、前后对照,我终于恍然大悟:不合榫处只存在于补写的五十四、五十五回里。
先看看任医官是如何出场的,这在五十四回《任医官豪家看病症》里。
西门庆在郊外正与一班兄弟会中人饮酒作乐,忽然书童儿来报,说是六娘不好得很,西门庆急急赶回,便令请任医官,这样任医官就来到西门庆家里,所谓“豪家看病症”是也。任医官来到西门庆家里时是何模样?
太医遇着一个门口,或是阶头上,或是转弯去处,就打一个半喏的躬,浑身恭敬,满口寒温。
这样就把任医官写成一个初进大观园的刘姥姥了,而实际上从他后来与西门庆的交往来看,俩人是平等之交,任医官也是一个不卑不亢的老派人,根本没有这一副奴婢象之可能。
在书童儿口里,任医官来时骑在马上,一路揉着眼睛,不住地打盹,直让人担心会栽下马来。到家取药,任医官原本只打算给煎剂的,一看药金太多,又加了丸药,让西门庆直笑“有钱能使鬼推磨”。这样写来,任医官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滑稽形象。
再联系到其它细节,如他住在城外,夜里城门关着,却让他半夜进城来西门庆家出诊;他称两个小厮“阿叔们”,是一典型吴语;迎春报说主母瓶儿月经没来,任医官遂说“要逐渐吃些药,养它转来才好。”这样一来把下体流血的瓶儿的病情完全弄反了…种种迹象表明,补写的五十四回错漏太多,细节有诸多的不合榫处,任医官的的人物形象变形只是其中之一。
任医官在五十四回第一次出现,之前各回不见。补写人物,相对来说中间部分较为容易,因为有前后情节的固定;补写结尾,因为人家都没看着,也不好说什么;而补写开头则是最难的,如果时间仓促,将后面的细处没有完整的把握,稍一不慎,就会露出纰漏。凑巧的是,补写的五十四回又是任医官出场的时候,补写者能不能露巧藏拙,避开这个苦差事呢?不能。因为五十四回的回目是既定的,它被保存了下来,这就不以补写者的意志为转移了。这一回的回目就是《任医官豪家看病症》,任医官来西门庆这个富豪之家出诊的情节是在本回确定好了的,补写者也正是受此启发,又根据这一题目的线索亦步亦趋、勾画情节的。当然由于付梓时间的要求,补写者匆忙中没有把人物吃透,一些不为人注意的细处更是顾及不上,这样补出来的情节就有明显的不周之处,这在补出的任医官身上有许多的痕迹。
如任医官来西门庆家给李瓶儿这个富室娘子看病的缘起,五十四回写道:
西门庆听她叫得苦楚,连忙道:“快去请任医官来看你。”就叫迎春:“唤书童写帖,去请任太医。”
这是全书第一次提到任医官,按这样写来,西门庆随口就说到任医官,直唤小厮写贴,好象他们原本就很熟稔,实则谬也,因为他们原本并不相识。何以见得?一是之前各回西门庆家里办酒席,如生子加官、本人生日等,来的客人有刘、薛二内官、兄弟会中人、吴大舅、韩姨夫等,独不见任医官,而自从五十四回看病之后,每遇这样的场合,任医官几乎每场必至,中途加入进来,这就与一个人的一贯作派不合。二是后来的本作揭示了答案,如五十八回任医官来给西门庆贺寿,一进门就说:“昨日韩明川才说老先生华诞,恕学生来迟。”意思就是说,他是从韩明川口中才知道西门庆生日的,所以来迟了。六十一回西门庆请任医官给李瓶儿用心治病,任医官道:“是何言语?你我厚间,又是明川情分,学生无不尽心。”这时俩人相厚,那也是五十四回之后的事了,更主要的是还看在明川的情面上。这两处都提到了韩明川这个人,他就是韩姨夫,是孟玉楼的姐夫,与任医官同住在城门外。任医官与韩姨夫很可能是邻居,俩人相友契,可以肯定的是,任医官认识韩姨夫早于认识西门庆。这样我们有把握地说,任医官上门给李瓶儿看病,应该是通过韩姨夫介绍的。西门庆家里来看病的医生,往往都是有人介绍,这也是这个家庭的风格,或者说是那个时代的特色,韩姨夫这样一个至亲,关心西门庆的家室,介绍任医官来给李瓶儿看病,也是各处都吻合的。
这样我们便有理由地说,补写的五十四回把任医官的出场情节弄错了,不是西门庆直接请任医官,而是通过了韩姨夫的引见。应该是韩姨夫或孟玉楼的姐姐正好在西门庆家里,这时李瓶儿发病了,便介绍了任医官来。补写的五十三至五十七回的时间段是正和七年四月二十三日至七月二十八日,更进一步,五十五回写西门庆去东京给蔡太师拜寿,而蔡太师的生日是六月十五日,清河去东京的路途时间是十日左右,那么五十四回任医官来看病的时间可以更精确为四月底至六月初,最可能是发生在五月。这一回的上一节是《应伯爵郊园会诸友》,应伯爵的生日是五月十五日,很可能他家里地方狭小,便把一行人请到了郊外,以绿茵作席,大会各位结拜兄弟。而任医官来到西门庆家里看病,就是紧接着那之后的,应该是五月中下旬里的事情,故事的时间是可以这般较为精确地固定下来的。
锈像本对词话本的改动主要是书的开头部分,之后的故事就基本沿袭不动了,而这又有个例外,这就是五十三至五十七回。这是因为锈像本的改定者也是词话本的同时代人,了解这五回的补写情况,并力图使之合理些、圆滑些,少些生硬和疏漏。当然主观愿望是一回事,实际效果又可能是另一回事了。五十四回的锈像本对词话本作了如下修订:一、请医时间改为次日白天,这说明锈像本对任医官住城门外有认识;二、同样忽视了韩姨夫所起的作用;三、任医官进门打弓、一脸卑谦的话没有了;四、增加了任医官觊觎李瓶儿姿色的内容,借给李瓶儿把脉,“然后把三个指头按在脉上,自家低着头,细玩脉息,多时才放下。”又借望、闻、问、切四诊为名,提出要看瓶儿的面容。“任医官一看,只见:脸上桃花红绽色,眉尖柳叶翠含颦。”五、任医官自我吹嘘,以王吏部夫人的例子,标榜自己是儒医。六、只写到看完病,不写取药,词话本的重叠便不见了。
锈像本让任医官的形象复原了么?没有,恐怕走形更远了。少了谦恭,多了好色,这都不是任医官的本来形象。如果是这样,以后的任医官怎么没有过旧病复发,西门庆怎会与他相交终身?这说明锈像本的改定者也同样没有整体把握好任医官这个人,这不奇怪,因为补写和锈像本改定都有冯梦龙的参与,自己怎么会看得到自己的缺陷、进而改进呢?我们倒是可以看到一个明显的现象,那就是锈像本对词话本五十三、五十四回的改动是伤筋动骨的,而对五十五至五十七回的改动则秀气得多,手下留情得多,这同样好解释,因为五十三、五十四回的补写者是袁无涯,锈像本的改定者是冯梦龙,冯梦龙对这两回的修改是全方位的,并让五十四回的结尾适应五十五回的开头,而不是相反,修改五十五回的开头来适应五十四回的结尾。因为冯梦龙不觉得自己补写的五十五至五十七回有作大修改的必要。人往往都是这样,对别人的错漏易于发现,而对自己的文字却尽量珍惜。
无论是词话本还是锈像本,除了五十四、五十五回之外,其它各处的任医官都是一个恒定的形象,他平素言语不多,没有什么不良习惯或为人阴损之处。医术呢,听他说起来也好象符合医理,可实际效果却没怎么见过。尽管如此,他也不应归类于其他那几位趋利逐腥、明显低劣的医生里。补写者可能看多了书里这一类的医生形象,便顺手让任医官也作此态,可惜与全书的人物形象不符,留下了一个明显的破绽。
《金瓶梅词话》作者是说个很会说故事的人,是一个story teller(讲故事的好手),他笔底下的人物形象都是稳定的,没有中途走形的现象,而任医官是一个例外。仔细考察,原来是补写者的手笔和锈像本改写后的杰作!从这里可以看出,这本书的刻印出版是仓促的,补写缺失的五回是粗糙的,未经过细的推敲,没把所有情节和故事熟悉并统理。而后来的锈像本又在错误的基础上没做更正,反而进一步发挥,错之更远。这样的原因,便让我们的读者看到了目前模样的任医官形象。
研究任医官形象很有意义,它可以倒推一些成书之谜。为什么全书各处任医官都是恒定的,而只有五回变了形?这是因为五十三回至五十七回是刻印者补写的,补写者的错疏造成了这个人物形象的变形。为什么锈像本里任医官还是一个走形的人物形象?这是因为它沿袭了词话本。从种种迹象来看,都说明一个事实,那就是锈像本来自词话本的简略。可是有人说词话本和锈像本是平行关系,它们有各自的母体,那么为什么任医官都是同样地变形,都是发生在相同的地方?
《金瓶梅词话》的谜团有很多,解开每一个小小的谜团都是费尽周折,又是很有意义的。任医官的人物变形现象,以前还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可是从此处我们却可以看出版本真相和补写真相。正本清源,厘清任医官的来龙去脉的过程中,居然无意中澄清了这样一些事实:五十三至五十七回是补写的,而且由两人分头补写;锈像本的改定者更关照词话本五十五至五十七回的文字,原因是这两处的作者都是同一人——冯梦龙。任医官的形象把人物、故事、版本都联系起来,让我们求出了一个有意义的解,这可能是我们始料未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