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众人在待客偏殿内悄悄掌灯,灯油曳曳,火焰忽明忽暗,在窸窸窣窣的议论声中摇晃。
唐卿翊手捧着易世珠,将灵力缓缓输入。
作为上古神明留下的压阵法宝,易世珠内的灵力回路,藏着整个妖界的缩影。
指尖发热,灵力时而受阻,时而畅通,额角冒着汗。
苏醒后第一次感觉棋逢对手,竟是对着一颗珠子。
其余四人为免受伤,躲得远远的,还开了防护法阵,但唐卿翊还是听得到他们七嘴八舌的交谈。
“我们应该抓紧教会他们仙界术法。”
“两天之内怎么可能教会?凡人修仙尚且要几十年才能进入炼气,何况一群不通仙法,经脉紊乱的妖兽!”
江玄遥打断了众人的焦急:“妖王眼界高远,所求的不只是让妖族摆脱陈旧的修炼方法那么简单,如果无法完成妖王的愿望,就只能毁阵。”
“可是易世珠哪里是那么容易摧毁的?!集合我们几十个人的灵力也不过是杯水车薪,甚至可能搭上性命——”
是啊,怎么办呢?
唐卿翊走了神,却听自己手上“咔嚓”一声,明珠忽然裂开了一道缝隙。
她吓了一跳,易世珠不慎滚落,滚到旁边的羽毛软垫上,瞬间烧穿了一个洞,焦味刺鼻。
她手边灯火,映照进明珠的缝隙之中。
恰在此时,漆黑的夜晚忽然响起惊雷,从藤蔓遮挡的窗沿看去,整个天空出现了一道巨大的缝隙。与殿内烛火色泽相似的红霞,从天幕缝隙中渗透,直直照到地面。
一众剑修弟子惊掉下巴,齐齐看向唐卿翊:“九儿姑娘,你你你做了什么——”
只听远处数百种鸟兽啁啾嘶鸣,狼嚎鹿啼,妖王宫内巡防步履匆忙,原本安静的夜晚变成了热闹的白日,而吴辞舟手中的灯油被窗外一阵狂风吹灭。
“等等,我马上就把它修好……”
唐卿翊素手一晃,化出一张厚实的黑布包住易世珠。表面裂痕虽然没有愈合,天穹尽头诡异的红光却渐渐消散。
殿外被惊雷吓醒的妖族巡防守卫低声议论起来。
“奇怪,刚才怎么感觉天亮了一下?”
“我也看到了,怪事。”
“做梦了?”
“眼花了?”
“或许只是雷雨季快来了吧……”
唐卿翊长舒一口气。
江玄遥和吴辞舟再三叮嘱过她,仙门大比这么多届以来,从没有人成功毁阵,摧毁易世珠的后果无人知晓。
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出此下策。
而刚才骤然亮起的光芒也让她明白,易世珠与妖族命脉相通,易世珠上的裂缝便是天穹裂缝的缩影。如果不能一举毁掉易世珠回到现世,只怕会惊动幻境里的全部妖族。
那时……
唐卿翊把易世珠盖好黑布,安放在角落里,对江玄遥勾勾手指:“你跟我单独出去。”
三人面面相觑,吴辞舟茫然,卫朗惊讶,苏茉脸上神采尤其兴奋,喉咙里发出尖细的呜声。
两人一走,她忍不住问:“九儿姑娘和江道友要单独说话了!有什么不能让我们听的?!”
卫朗:“哎呀,花前月下,一男一女,还能说什么?”
等江玄遥和唐卿翊走出去,他们立刻趴到门边去看。
吴辞舟重重咳嗽两声:“偷听非君子淑女所为,回来!”
然而没等他们听到什么,唐卿翊就拉着江玄遥走远了。
惊雷过后,妖王宫巡防加强。两人只能运起术法,让步履无声,一前一后,溜到了安放易世珠法阵的偏远宫殿。
殿内寂寥,原本装着易世珠的木盒散发着幽微清香。
江玄遥看着唐卿翊一向活泼的脸露出茫然苦恼,轻声问:“怎么了?”
“江玄遥,如果是你,危急时刻你会想办法救同伴吗?”
他立刻懂了她的意思:“毁阵耗费的灵力有多大?会不会伤及经脉?”
“受伤倒不至于,可是这殿内法阵将易世珠与整个妖族命脉联系在一起,摧毁时必须十二分专注,一击即中。否则天有异象,妖族元老一定会知道是易世珠出了事,集体围攻进来……那群妖兽要是见到我在这里,会怎么想?”
“妖族必然暴怒斩杀所有修士,我身上有保命禁制,其他人却未必来得及反应。”
“我愿尽力救走所有人,可是阵法太过庞大精巧,分身乏术。”
唐卿翊在地上画了几道符,灵力流向在他们脚底铺展开来。那一刻,江玄遥看到万千山河奇景由灵力细流勾勒,光芒微不可查,却深不见底。
脚下深邃悠远的画幅让江玄遥怔住片刻,猛然惊觉,眼前的少女拥有足以摧毁整个世界而毫发无伤的深厚灵力。
却只是独自苦恼,能不能两全其美,在自己逃出去的同时,救下几十个同伴。
“知道了。”
“嗯?你知道什么了?”
“有办法救人,交给我。”
唐卿翊看江玄遥下定决心似的,更好奇了:“你用什么法阵?是否会伤到自己?”
少年答非所问:“门口有巡逻,快走。”
唐卿翊不疑有他,反应迅猛,两人一起影子似的溜走了,四周静悄悄的,一只妖都看不见。
她皱眉问:“哪儿有巡逻?”
藤蔓枝条搭在曲折的回廊篱架上,满月当空,银辉流泻,少年的侧影映在她眼中,轮廓姣好,令人片刻失语。
也只安静了片刻,不远处就有一堆手执皮骨长明灯的妖兽,急匆匆地朝他们这边冲来。
妖族领头的一个洪亮的声音就喝道:“你们是仙界来访的修士?大晚上鬼鬼祟祟的在这里干什么?!”
唐卿翊没有慌,灵机一动,拉起江玄遥的手腕。
江玄遥迟疑着抽手,她一把拉住他,身体贴得更近。
少年全身僵住,轻声问:“……做什么?”
唐卿翊贴着他,满脸不悦地对妖兽们喊道:“我还要问你们呢,大晚上的,平白无故打扰我们幽会干什么?”
妖兽走近,竟是演武场上学习的年轻妖族之一,看到他们,急怒化为惊喜,对身后的伙伴们说:“我就说过他们两人是修士里长得最好看的,肯定有一腿,你们还不信。”
另一个年轻妖兽接茬道:“我们在家中守夜时看到天有异象,惊雷四起,特地来禀报妖王。”
唐卿翊昧着良心,眨眨眼睛,语气娇柔地问道:“啊?你们也被那惊雷吵醒了吗?方才天上盘旋着好大的一片红光,可把我吓坏了。”
演武场上被修士们锤炼的年轻妖兽,哪里见过她这样温和的一面:“你仙法高深,竟也怕打雷?”
“自然是怕的。”唐卿翊知道他们上钩了,作势抚着心口压惊,“你们快去面见王上,莫要耽误了急事。”
妖兽们一走,唐卿翊放开手掌,抱怨:“幽会就要有幽会的样子,你连我的手都不牵,他们不信怎么办?”
少年手腕是烫的,月光下轮廓模糊,没有火灯,看不清表情,嗓音低闷:“这种话败坏你的名节,回到现世不要乱说。”
“为了避免节外生枝嘛……你平时机灵变通,提到礼法就如此迂腐,到底是谁教了你那么多破规矩?”
少年不答,她也不想自讨没趣,干脆一路都没再理他。
银辉遍洒,勾得她胸口泛酸。
妖界早已毁灭,妖族也早已沦为三界宠物。此方幻境,是唯一留存上古妖族记忆的镜花水月,却也不能再保全了。
与数万只葬身她灵力法阵之下的火鹤一样,两天后幻境内妖族的命运,莫名其妙地令她悲从中来。
头顶漆黑的天幕上,只有修士们看得到的金色光芒,已经消失了一块小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