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王为施展仙法教习,特地在王宫附近开了一块空地作为演武场。
众人换上麻布短打,临行前,吴辞舟颇为犹豫:“江道友,谁来教那些妖物仙界术法?”
卫朗自告奋勇,争先恐后地举手:“大师兄,让我来吧!”
吴辞舟完全没想过让初出茅庐的师弟们上阵,不由更为难了:“这些磨牙吮血的妖物,你们能成功制服?”
“我们也想出一份力。”卫朗跃跃欲试,还有点不好意思,“咱们剑陵门弟子学的是最正统的那一套仙法,从炼气到筑基,从强化自身到锤炼剑意,事无巨细,繁琐却严谨。如果不从基础教起,只怕妖王误以为我们糊弄。”
唐卿翊悄悄凑到江玄遥耳边:“长老们是不是给幻境加了评分机制?若是这点小事他们三人还不出力,就拿不到分数了。”
江玄遥与她对视片刻,心下了然,主动说:“我只会歪门邪道,不成体系。九儿姑娘灵力深厚,但不得章法,当然要吴道友和同门弟子一起来教。我们在一旁观看翻译即可。”
演武场中没来几只妖,个个神色恹恹。仔细一看,竟都是登基大典上出席的大妖后辈。
大约是为了响应妖王,被族中元老们打发来凑数的。
外围凑热闹的妖却不少,伸着脑袋在藤蔓篱墙外,哄笑玩闹,翻来覆去地嚼着同一句话——
“这群弱不禁风的修士要来教咱们学术法?可笑!”
场内被迫来受教的妖族后辈,更是垂头丧脑苦着脸。
吴辞舟天生心宽,加上听不懂妖族语言,竟没听出场下的唏嘘哀叹里有多少轻蔑和不屑。照着门派规矩,对底下的妖族行了个礼。
紧接着便听到了底下的妖族一声不屑的:“噫,好迂腐——”
吴辞舟听到底下反响很大,还以为这些“学生”们热情高涨,不由笑道:“很好!一腔热忱信念正是修炼入门的第一步!”
唐卿翊憋笑:“你打算告诉他真相吗?”
江玄遥:“……别了。”
让心宽的人继续心宽吧。
唐卿翊左耳朵听着底下妖族的抱怨——
“学什么仙界术法?古法得来的灵力短则够用几个月,长则数年,耗空了也不过受几天的罪,从头来过。有什么不好?”
右耳朵听着江玄遥睁眼说瞎话的翻译——
“吴道友,他们说听懂了,请讲下一步。”
一来一回,过了晌午,吴辞舟才觉得不对:“江道友,我怎么感觉底下的学生明明说了很多话,你转达时却只有一两句?”
江玄遥灿烂一笑,撒谎不打草稿:“有吗?我如实翻译了啊。”
吴辞舟饮下一大碗水,根本没怀疑江玄遥的话:“这么说来,或许是妖族雅言本就繁冗……”
唐卿翊打着布满符咒的骨伞遮阳,运起清凉风咒消暑,继续憋笑。
然而到了下午,吴辞舟长篇大论,滔滔不绝。江玄遥在一旁翻译,只见对面妖族脑袋垂得厉害,演武场外围观的群妖倒喝彩,一下比一下震天动地。最后根本没人听他说话,交头接耳的,都在嘲讽。
江玄遥的胡乱翻译渐渐瞒不住了,因为底下的年轻妖族失去耐心,甚至木剑一摔,当场撒泼。
再怎么不通妖族语言,也看得出这群妖根本不想再学下去。
配合吴辞舟的讲解,打坐、凝神、舞剑的卫朗脸都憋红了,不管对方听不听得懂,忍不住说:“我们好心好意传授,怎么这样不知好歹?!”
江玄遥顿了一下,没有翻译。剑修三人,妖族一群,两拨活物齐齐把脑袋转向他。
片刻安静时,他听到远方传来细微的号叫,抬头一看,三只雪隼盘桓苍穹之上。
江玄遥识海里闪过一行字。
雪隼,依附于各大妖族的弱小种族,祖先在雪山上筑巢,眸光如电,可穿透云层目视万里,最擅长远处监视。
妖王宫内当然也养了几批吃俸禄的雪隼。
——妖王果然不能完全放心。
江玄遥没有把卫朗赌气的话翻译给妖族听,直接走到场中,低声对他说道:“还是让我来吧。”
“可是教习才刚刚开始……”
“妖族闭塞,有几只妖正经去仙界拜师修炼过?妖王才不管我们教得是不是正统,只看他的子民有没有学会仙界来的新本领。”
江玄遥从卫朗手里拿过长剑,刃尖直指站在最前方神色懒怠的兽妖,微微一笑:“和我打一场。”
唐卿翊从江玄遥周身忽然沉下的灵力场中,感到了一丝强烈的杀意,不由紧张起来,没了看戏的惬意。
那只兽妖在突如其来的杀意中也吓得瞳仁涣散,可惜已经晚了。剑锋擦到他未能完全化成人形而残余在脸颊边的几缕鬃毛,斩断毛发,堪堪从他侧边掠过。
江玄遥缓缓开口,嗓音冽冽。
“第一,仙界修士最忌轻敌。”
“第二,仙界修士杀人无形。”
“第三,仙界一日为师,终身为师,对师者不敬,千夫所指。”
短短几句斥责,汹涌的灵力从剑刃散开,震得周围几只妖都寸步难行。
江玄遥收起剑来,笑问:“想不想打败我?”
群妖困意全无,个个挺起脊背,不管什么比试前再三承让、同时发招的礼数,前赴后继地扑到江玄遥面前,又一个个被他灌注在剑柄中的杀意吓退。
终于有一只妖杀红了眼,露出原形,赫然是一只身量巨大的银皮斑虎,爪风扫过江玄遥右臂,留下一片模糊的血肉。
几滴鲜血顺着他白玉无瑕的脸颊流下,滑进殷红的嘴唇。
江玄遥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血肉淋漓的臂膀,慢慢露出一个妖异的笑容。
那一刻,少年修士仿佛撕破了一层面具,解开了灵魂深处的野性,竟然丢下长剑,掌风如雷,刷然劈向银皮斑虎的腹部!
全场愕然,来不及阻止。暗红的血汩汩流出,那只虎妖痛苦地滚在地上嘶吼。
妖族崇尚以牙还牙,以血还血,撕斗见血并非野蛮,而是强者的象征。
可是教学的时候打伤学生,毕竟于理不合——
旁观战局的吴辞舟终于反应过来,赶紧将随身备用的治疗符文贴在他们身上。
虎妖的血止住了,江玄遥手臂上的伤也渐渐愈合,笑却还挂在脸上,舌头微微舔过唇角。
下一刻,江玄遥笑容依旧,眼神痴醉,不顾群妖恐惧的惊呼,手中灵力汇聚,直取虎妖心脏!
唐卿翊暗叫不好,瞬间移动到少年身边,死死拉住他的手腕:“你怎么了?醒醒!”
足以致命的灵力被她轻松消解,江玄遥不笑了,却也不说话,茫然看着她,那懵懂的表情竟然有点委屈。
她用这几天勉强学会的妖族雅言,对底下的妖说:“都跟着他们几个好好学!哪天你们打败了我,才算圆满休业,听懂没有?!”
围观的妖族已经吓得愣住,叽里咕噜说了一堆,半晌才点头。
吴辞舟快步上前,用手势比划了一个“停”,重新开始打坐。
被江玄遥打怕的妖族学生们,齐刷刷地跟着一起打坐。
头顶盘旋监视的三只雪隼见状,悄然离去。
唐卿翊一路御风,拉着江玄遥回到住处。
失忆苏醒后,她眼中周遭世界都是陌生的,全靠江玄遥解惑,真没想到还有她来照顾他的一天。
唐卿翊百思不得其解,只好先让他在石台上坐下,找了块粗糙麻绳编出的布沾上水,抹掉他脸上的血。
江玄遥鼻梁挺拔,侧脸耐看,肤色透白,冰雕玉砌。
麻布粗糙,擦得他脸颊泛红。
她心想,照顾他一次,慢慢欣赏他的脸,倒也不亏。
江玄遥浑浑噩噩地醒来,就听见唐卿翊凑在他耳边叹气:“你再不醒,我就找别人当我的跟班了。”
演武场上的画面在识海中一闪而过,他心跳急促,被深深的不安压抑着。
“九儿姑娘,你刚才看到了什么?”
“终于醒啦?我还以为你走火入魔了。”唐卿翊满脸惊喜,把麻绳粗布扔到一边,“你受伤之后,就发疯一样把一只虎妖打伤了。”
无数辩解的话卡在喉咙边,江玄遥嗓音艰涩缥缈,毫无底气:“我也不知为何。”
“你是打架见血之后才不清醒的,难道妖族的血对修士神智有损?”唐卿翊根本没有怀疑他,转而抱怨道,“早就和吴辞舟说了,正统礼仪在妖界不管用。要不是你机灵,有几只妖愿意听话?这下倒好,害得你受了伤神志不清。”
眼前的人和记忆中的人一样,有弯弯的笑眼,莹润的嘴唇,还有千娇万宠之下,永不褪色的天真活泼。
江玄遥久久不能言语。
日暮西山,她脸上专注的神情定格,晚霞染透王宫墙垣上的深绿藤蔓,红衣映出少女精致的面容,像一幅美好得不真实的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