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玄遥旁观吴辞舟连连道谢,唐卿翊被他一本正经的礼数逗得发笑,只觉得刺眼,默默转过头不去看。
只是这一闪念的阴郁,他便神识昏茫,眼前一黑,忽然睡了过去。
昏昏沉沉之后,周遭凉意泛滥,后背硌到冷硬的石块。江玄遥坐起身来,睁开眼,发现自己身处一座晦暗无光的山洞。
身旁的唐卿翊惊喜道:“你终于醒了!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江玄遥捏了个明火符,浮在半空中为他照明,山洞里瞬间亮堂起来。
他慢慢睁大了眼睛。
唐卿翊一身淡紫襦裙,头顶佩着朱钗步摇,正是她百年前仙逝之前,最喜欢的一套礼装。
江玄遥手中幻化出一道荧蓝的符咒,符咒变为短刀形状,可是看着那张熟悉的脸,却没能给出关键的一击,短刀堪堪停在少女颈侧寸余,微微颤抖。
唐卿翊惊恐之余还有点生气:“你干嘛?连我都不认得了?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这是幻境。”
“当然了,师尊把我放在上古三大幻境的妖界幻境里,就是为了让我疗伤。”
“宗主恨不得生吃了你,怎么会救你?”
“谁告诉你师尊想害我的?”唐卿翊眨了眨灵动的眼眸,“百年前我奄奄一息,师尊拼命留下我最后一口真气。而只有上古妖界幻境之中,才有能修复神识,保住修士躯体不死的冰魄。他封了我三年,又在幻境中找上古灵草为我疗伤,只差最后几株灵草,我就能彻底恢复,回归宗门了。”
江玄遥在心中拆解她话里每一个字。
上古妖界中的确有封存修士躯壳的冰魄,在如今的三界中已经无处可寻。
“你从来没有……离开,只是一直活在幻境里?”
“当然!都一百年了,除了师尊谁也见不着,如今师尊还闭关了,我都快闷死了。”
“百年前宗主并不想害你?”
“那可是我师尊,天底下最宠我的人。护我还来不及,怎么可能害我?”唐卿翊笑得和过去一样,天真烂漫,提起师尊时,甚至还有些小小的骄傲,“他说我的仙宫已经封禁很久了,一草一木都保持原样,等着我回去呢。”
明火符映着少女雪白的皮肤,明媚的笑容。
江玄遥静静地看着她,沉醉在失而复得的震颤与喜悦中——
不过片刻,他手中的匕首狠狠刺进了“唐卿翊”的胸口。
倩影化为碎沫,周围的景色慢慢坍塌重组。
他望着瞬息万变的幻境,轻声笑道:“太美满了,谁信啊?”
……
唐卿翊读完头顶的金色文字,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睁眼时,她还躺在宽阔的草甸上,可是四周静悄悄的,不见江玄遥、吴辞舟和师弟师妹的踪迹。
不远处有一片灵湖,遥看像一块澄澈的宝石,唐卿翊爬起来,脚下滚着风咒,三步并两步地跃过去了。灵湖映出她鲜红的裙摆,与蔚蓝天幕相得益彰。
刚刚走到湖边,却见那湖面一分为二,湖水不断向中心缩拢,最后缩成两面与人等身的镜子。金铜镶边,纹路精美。
唐卿翊本想灌注灵力探查法器来由,却想起岫玉长老那支白玉笛的惨状,只好走近端详,辨认纹理。
一镜双生,纹路相反,又彼此契合,好像是……
溯洄镜和溯游镜?!
难道那对能映出过去与未来的镜子,居然被放在仙门大比的妖界幻境中?
唐卿翊站在两面镜子中央,慢慢地,其中一面镜子显现出影像。
镜面上没有文字,但她有强烈的感觉——这一面是溯游镜,映照的是未来。
镜中视野,是从很高的地方俯瞰的远景。镜面等分为三,一处仙界,一处人间,一处魔界。仙界仙山灵湖、广袤连绵,凡间花鸟鱼虫、游人如织,魔界欢声笑闹、醉生梦死。
总之,一派安稳而热闹的景象,让人看着高兴。
可是另一面映照过去的溯洄镜,却一直没有显形。
唐卿翊敲了敲它,又在它面前晃了晃,都没有用。
她望着一成不变的晴空卷云,对着空荡荡的草场喊了一声:“江玄遥?”
半晌,无人回应。
唐卿翊眼睛微微睁大。
仙门大比考核,幻境里居然还套着幻境。她没有心事,只在意自己的身世来历。幻境便恰好给她看这对法宝。
这不是存心迷惑,让人走不出去吗?
亏她还以为三界未来真如溯游镜映照的那样繁荣祥和,白高兴一场。
她将灵力凝聚在双手掌心,狠狠劈向面前这对双生水镜。
幻境跟着水镜一同碎裂,唐卿翊再次陷入昏睡,睁开眼睛时身处同一片草场,撞进江玄遥担忧的眼神。
她坐起来打量四周,发现吴辞舟也站在旁边,而剑陵门的两位师弟师妹,都倒在地上,昏昏欲睡,嘴里还含糊地念着什么。
卫朗眉眼带笑,苏茉神色痛苦。
她皱眉问:“他们两人也做梦了?”
江玄遥沉声:“这幻境的第一关,似乎是映出每个人内心最深处的渴望,”
吴辞舟赶忙解释:“我梦见自己光耀门派,几乎就要得道飞升,然而修炼过程太过容易,我起了疑心,便毁掉了助我飞升的最后一粒金丹。”
唐卿翊有些惊讶:“渴望飞升却敢毁掉捷径,你很有风骨嘛。”
吴辞舟突然被她夸一句,明显是受宠若惊,话都有点说不利索了:“这……九儿姑娘谬赞,承蒙错爱,不敢当。”
江玄遥小声问她:“你梦见什么了?”
不等她说话,江玄遥默默看了吴辞舟一眼,又补了一句:“你若不愿意宣扬,只跟我说,不必讲给‘外人’听。”
唐卿翊笑道:“不用啊,吴道友是好人,而且我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
“我梦见了能照出我身世的那对法宝,若是我内心深处最渴望知晓自己的身世,倒也说得通——梦里只有溯游镜显形,溯洄镜毫无反应。我只是好奇身世,却并未对此作何设想,自然一片空白。”
江玄遥问:“那溯游镜呢?”
唐卿翊沉吟,不知该如何形容镜中广阔深远,跨过天地四方,又似乎越过千秋万代的美景。
良久,她才福至心灵,脱口而出:“三界祥和,万世太平。”
江玄遥微微一愣,身旁的吴辞舟已经先他一步,惊叹感怀。
“九儿姑娘信念纯粹,最渴望的竟然是三界众生安居乐业,若有朝一日飞升成神,一定是众生之福。”
唐卿翊却不以为然:“得了吧,我睡着之前,把三界历史都背下来了。仙界多少年没人飞升了?神域里又有哪位神明,下凡来管过世间疾苦吗?”
吴辞舟尴尬地咳了咳,又问:“九儿姑娘怎么破局的?”
“把镜子打碎。”
“可你怎么意识到是假的?”
“因为——”
她视线一转,才发现,江玄遥突然不说话,也不看她了。
少年眸光暗淡,白玉似的脸庞冒着薄汗,显然也是刚从梦里杀出来不久。
不知自己哪句让他晃了心神。
他平时和颜悦色、笑容满面,怎么独自思索时,总是神态黯然?
唐卿翊忽然凑到江玄遥面前,笑道:“因为某个人答应我,在幻境里不会离开我半步。我梦里空无一人,必然是被幻境强行传送分开的。是不是?”
二人贴得有些近,走神的少年耳尖红了,立刻后退三步与她拉开距离。
唐卿翊有心逗他,计上心头。
“江玄遥,为什么你有心事却不告诉我?”她语调哀戚,目光如水,神态楚楚可怜,“我醒来之后见到的第一个人是你,天地之间唯一能信的人是你。你如此见外,什么心事都瞒着我,我以后该如何自处?”
说着说着,她感动了自己,竟然真挤出几滴泪来在眼眶里打转。
江玄遥明显慌张,神色貌似镇定,却浑身紧绷:“梦见故友,说来话长,并非有意瞒着你。”
“我不信,除非你变出一捧花来安慰我。”
“……”江玄遥手里的咒文已经画了一半,显出花朵的形状,忽然眯起眼睛,才回过味来,“你故意的?”
唐卿翊理直气壮:“故意又怎么啦?总好过让你一个人想着伤心事发愣。”
吴辞舟看着江玄遥和唐卿翊你一言我一语,亲密无间,头一回发现自己融入不进去,有些多余。
半晌,终于想通了。
江道友必然是平日里言出必行,才能让九儿姑娘如此信任依靠,在幻境里依然记着江道友的誓言。
只要他言行端正,一定也能与他们二人肝胆相照,毫无猜忌!
幻境外,沧阳宗执事堂内。
七名长老绕过金碧辉煌的大堂,拐进侧屋里。
屋内摆着一面巨大的水镜,七人驻足水镜边缘,齐声念着咒文。水镜中慢慢浮现出虚幻透明的影像。
广袤无垠的草甸上,红衣少女、蓝衣少年,还有三名剑陵门弟子,都还沉在梦境中……
妖界幻境中的景象,跃然眼前。
岫玉长老低声说:“凌云还不知情,去幻境考核场内守着了。我们随时留意幻境内的动静,必要时,还得亲自进幻境里应对变数。”
司禄长老有些倦怠:“江玄遥洗髓之后全身灵力都空了,能掀起什么风浪来?我琐事缠身,不想在这里浪费时间。”
岫玉长老喝道:“那你想个办法杀了那妖孽?”
司禄长老刚抬起的脚步又停下,讪讪地不说话了。
不过片刻,众人看到水镜幻象中,江玄遥居然第一个醒来,质问道:“岫玉,这就是你调高的难度?”
“该不会是你舍不得那两百多件天阶法器,故意放松了吧!”
岫玉长老也有些恍惚:“这……有什么稀奇的,一个小小的梦境制伏不了他,幻境里还有更多陷阱。”
吴辞舟醒来,紧接着,唐卿翊也醒了。
七大长老这才注意到她的容貌,都倒吸一口凉气。
“这名女修什么来历?!”
岫玉长老了然,赶紧解释道:“诸位不必惊慌,我第一次见这位姑娘时,她相貌平淡,过目即忘。第二次见她时,已经换了这张脸,想来是江玄遥给她脸上施了什么奇门咒法,样貌可以随心变化。”
有一名长老呼吸平复,神态依旧惶然:“等宗主出关时,务必叫她换一张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