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衣男子指向苍穹的长剑放下也不是,举着也不是,脸上急出密密麻麻的汗。
底下的弟子们窃窃私语,交头接耳渐渐形成嘈杂声浪。
一道沉稳浑厚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谢成川,堂堂宗主亲传大弟子,连这等场面都镇不住?”
谢成川转身,只见一位锦缎华服,腰佩金银玉器的仙君踏上玉阶。
他咬牙道:“岫玉长老。”
修仙之人容颜常驻,只在飞升无望,大限临近之时才会显出老态。
而这位岫玉长老,眼角已经爬上几道细纹,笑时愈加明显。
“封印已破,我等不如运功驱动风波台飞离沧阳宗,找个地方避一避。”
“龟缩畏战,长老难道要仙界众家看我沧阳宗的笑话?”
“能保住万千弟子性命,未来再做打算,有何不可?谢成川,我虚长你几百岁,却没有你这么迂腐!”
谢成川久久无话,岫玉长老脸上得意之色尽显。
岫玉长老入沧阳宗的年岁最长,几百年前却没能当选宗主,至今怀恨在心。谢成川是宗主亲传大弟子,宗门上下同辈都要称他一声大师兄。驳了他的面子,就等于打了宗主的脸。
都什么时候了,还为这种小事沾沾自喜?
仙界众家,最为显耀的有五大宗门,五大宗门中,又以沧阳宗为首。
万年间,仙界不断加固日渐微弱的封印,才把汹涌煞气与四大凶兽长久地镇在渊底。
百年前惨烈的仙魔大战,也只是封印松动,魔气外溢所致。
如今深渊异动,红光贯日,封印很可能已经彻底裂开。
危急存亡之际,众仙门之首的沧阳宗里,竟然连一个敢主动站出来,去魔界探查情况的弟子都没有。
谢成川心中悲凉,忽然听见一道清亮澄澈的少年音。
“都别吵了,我下去看看。”
风波台上短暂地安静了一下,无数目光汇聚到声音来源处。少年身穿黛蓝长袍,步履轻快地攀上玉阶,如墨的长发束成高马尾,唇红齿白,眸光乌亮。
谢成川一惊,与岫玉长老异口同声:“不可!”
岫玉长老喝道:“江玄遥,你这妖孽成日研究奇谲妖术,都快成半个魔修了,真放你去魔界还得了?”
江玄遥眸光微敛,面上不恼,只是从容笑道:“长老不让我去,那不如再挑个人出来?”
“我沧阳宗能人辈出,轮不到你——”
岫玉长老话音刚落,看向底下的弟子。他们道袍上的金线绣纹一件比一件华丽,奇花灵草温养的面容一个比一个红润,却都像缩脖子鸡似的,没一个接话。
只听谢成川为难道:“江师弟愿意去就去吧。”
岫玉长老恨恨骂谢成川:“只会和稀泥的软骨头!”
乌泱泱的人群自动为江玄遥让出一片空地。
江玄遥周遭风卷云聚,化作无形的气流,托着他乘风而起,从众人视野中消失。
谢成川额角滴下冷汗,不顾数万弟子的目光,急追少年的背影。
江玄遥在沧阳宗眼皮子底下,不会出事,可如果他在魔界沾染上魔气,如鱼遇水,仙界恐怕再也没人能奈何得了他。
他御风飞行快得离谱,等谢成川拼命追上,已经到了沧阳宗灵泉边界。
那少年转头瞧了谢成川一眼,皱眉停住。
“江师弟且慢,我有一套法宝赠与你。”
“不用,多谢大师兄好意。”
“没有法器,如何探查魔界情况?”谢成川忙将一个绣有云纹的乾坤袋塞到江玄遥手里,“魔界不见天光,灵力错乱,波云诡谲,眼见未必为实。”
终于得以凑近,谢成川默念一遍追踪咒。
下咒的人能随时知晓对方行踪,且不易被中咒之人察觉。
可咒语竟被江玄遥的身体弹了回来。
谢成川睁开眼睛,只见江玄遥眉心蔓延着一股浓黑的煞气,牢牢护着他,排斥一切外界的灵力。
沧阳宗弟子出入宗门管控严格,江玄遥何时沾染了魔气?
他悚然一惊,却见少年眼角慢慢弯起。
江玄遥生得眉眼深邃,冰姿雪骨,笑容浅淡,让人不忍生疑。
“师兄盛情,我就却之不恭了。”
但愿……但愿只是心魔。
修为尚浅的少年,心魔易滋生也易拔除,不是什么大事。
话音刚落,只见远处妖异如血的红霞缓缓褪去,天幕碧蓝如洗,仿佛方才惊动三界的奇景从未发生过。
江玄遥眼中映出万里碧空。
“大师兄放心,如果真是万年封印破裂,煞气早就漫上仙界,你我都没命活到眼下这一刻。”
九十九层法阵之下,不仅封着四大凶兽,还有在渊底徘徊万年的煞气。
谢成川眼里多了几分担忧:“上古煞气有灵,不知能孕育出什么样的魔物来。”
江玄遥不以为意,乘风而起,只留清澈嗓音散在仙山灵泉之间。
“无论幽冥深渊里跑出什么东西来,我杀了便是。”
上古煞气都不怕,好狂的少年。
谢成川羡慕又称奇。
不知何时,自己再也找不回江玄遥那样的意气风发?
风波台上,众弟子面面相觑,呆不住,又不敢走。
宗主闭关之前把掌门印交给了谢成川,他们只能眼巴巴地等着大师兄回来,才能解散。
远处红光褪去,天穹澄澈,万里无云,岫玉长老摆手给自己顺了顺气,身上的玉器跟着叮叮当当地响了一通:“虚惊一场,都散了吧。”
可此时谢成川驾云而归,落在风波台中央,一字一顿,掷地有声地问:“你们谁还记得和光仙子?”
方才畏首畏尾的弟子们,都忽然抬起了头。百年之内新入宗门的弟子,眼中也泛起奇异的光辉。
窸窸窣窣地,人群中响起低声细语。
“怎么会不记得?”“和光仙子的名号,三界之中谁没听过?”
谢成川道:“她的血肉灵髓,平定万年不遇的灾难,护了仙界百年和平。你们贪生怕死,连一个出身低微的外门弟子都不如,对得起她逝去的仙魂吗?!”
身后的岫玉长老面露窘迫,默默退到人群之后。
谢成川长剑指向台下。
“都拿起剑来,一旦有魔物来潮,拼死守住沧阳宗!”
……
幽冥深渊入口,浑黑的魔气化出无数条虚影,追着一个窈窕的红衣身影。
混沌载着唐卿翊四处逃窜,几乎力竭。唐卿翊收紧手中银色的灵力网,在遮天蔽日的风沙中喊道:“你跑什么?”
“魔气忽然有了攻击性,再不跑就要被吞了!”
“把它塞回去不就行了?”
“水往低处流,气往四周散。深渊破封,就像容器敞了口,有几股煞气已经逸散到三界之中,你怎么可能把它塞回去?”混沌边跑边大喘气,脚步一刻也没停下来。
“总好过被追得到处乱跑。”
唐卿翊望着四散的黑色烟雾,源源不断地从深渊底部涌上来,不自觉地皱紧了眉头。
她从这团黑气中诞生,却对它心生排斥。
这鬼地方又荒凉又令人作呕,她片刻也不想再呆下去了。
唐卿翊一手抓着灵力网,另一只手从袖口扯下一块红纱。裙上的红纱也是灵力化成,在她手中变作一个布袋形状,转瞬间张大到与魔气一般高。
红纱袋呈鲸吞之势,吐纳之间,将源源不断的黑气吞入袋中,把混沌看呆了:“你从哪里寻来这么厉害的乾坤袋……”
唐卿翊从混沌背上一跃而下:“深渊封印破了,那就换个袋子装煞气。”
浓黑的煞气愈加稀薄,罩在头顶的尘霾慢慢消失,
渊静风止,天朗气清,最后一丝黑气被吞下的那一刻,红纱袋的扎口收紧。
红纱袋落回掌心,唐卿翊转身背离深渊,朝着魔城方向看去。
混沌喊道:“慢着!你去哪?”
“失忆了,当然要寻自己的身世。”
“你明明生于魔渊,为什么要去别处寻找身世?”
“如此荒凉粗陋的地方,与我这等绝色美人不相配,我一定另有来历。”
“……哪有人自称绝色美人的?”
“实事求是而已……你跟着我干什么?”
混沌比人还高的巨目里满是怨气:“我的三个兄弟也被你装入乾坤袋里了。”
“不如你跟进去陪它们?”
混沌面露惧色:“我可不要被你关在乾坤袋里。”
“随你,但其他三只凶兽不能放出来,不然黑气又要散开。”
僵持之下,混沌心不甘情不愿地嘟囔道:“我可以跟你走,但你得隔三差五让我们透透气。”
唐卿翊灵动的眉眼一弯:“看我心情。”
混沌钻进了红纱化成的乾坤袋里,唯一的活物也消失了,四周静悄悄的。
唐卿翊这才看清,幽冥深渊外是一片赤红的怪石土块,一望无际,寸草不生。
百里之外,魔界十城空空荡荡,深渊煞气散去之后,魔城与幽冥深渊之间,开辟出一道一条肉眼可辨的坦荡通途。
暗红的荒原之上,忽然亮起一道刺眼的光芒。
唐卿翊猛然抬头,只见一个黛蓝长袍,眉清目秀的少年御风飞来,周身有充沛澄澈的灵力包裹。
少年手中长剑劈空裂气而下。
剑修少年的招式动作,乃至灵力游走的洄程,在唐卿翊眼中分解成无数清晰的画面定格。
她几乎无意识地模仿对方,右手掌心化出一柄相似的长剑,灵力自全身经脉冲向剑刃。
那道身影从天穹之上迅疾落下,到了她眼前,她才看清少年眉眼。
脸颊因大量灵力运转催得薄红,明眸皓齿,如白璧无瑕。深渊上空阴云遮蔽,他的风姿却丝毫不显黯淡。
少年嗓音微哑,剑锋直指她眉心,怒火尽数凝在磅礴剑意之中,连深渊煞气都不怕的唐卿翊也被他镇住片刻。
“大胆魔物,竟敢冒充和光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