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走过干硬的土地,路边的野草热得卷起了叶片,耷拉着身子,就连村口的大黑都不愿意动弹一下,趴在地上吐着舌头纳凉。
这个时候还是集体地,没有什么个体承包的概念,小胖说的他家的地,其实是每家每户开的荒地。
对于这些没有记录在单子上的荒地,国家是大力支持农民去开荒的,而且开荒以后可以供自家使用,当然,是只有使用权,地还是归集体的。
开荒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祖祖辈辈种了几千年的地了,但凡是肥点的地,好开平整的地,基本都被人开成了田地。
剩下那些地是什么地,是山地,坡地,还有些石头地之类的不太好开荒的地。
开荒是个实打实的力气活,这地里头的植物得全部铲草除根清理干净,这一步几乎就要把整块地翻个底朝天了。
树木的根系发达,即使那块地没有树木,也不是那么好开的,因为哪怕是看起来最不起眼的野菜,它的根系都能到达地下两三米的深度。
在没有机械的年代,这就是完全靠人工的体力活,干这种力气活,人要不吃饱怎么干,所以要开荒,就得先备齐粮食。
因此不是每家人都有条件开荒的,有条件开荒的人家也不是每家都愿意开荒的。
目光短浅的就觉得,反正是吃大锅饭,这地开了又不归自己,就得一个使用权,说不定哪天就收回去了,辛辛苦苦开来有什么意义。
村里能有毅力去开荒的人家不多,但只要开了荒的人家,日子总是过得都比别家好些。
毕竟除了生产队分的东西,他们还有自家地里的产出,便是不种别的,只种些好打理的红薯玉米之类的,那也能比别人多出一口吃的。
“就是这了。”
张小胖领着她到了后山的坡地前,一小片玉米秧子,玉米还没熟,整株玉米杆就是全是嫩生生的绿色,在玉米杆子下头挤着一大片红薯叶子。
张小胖熟门熟路跳进了玉米地里,才下去没两秒他就哭天喊地叫了起来,嚎得撕心裂肺的。
张雯雯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嗓子吓得浑身一哆嗦,脚一滑也摔进了玉米地里。
幸亏这田埂不算高,她心里暗骂小胖墩,不就摔了一下,至于哭成这样吗?
张雯雯掏了掏饱受摧残的耳朵,撑着地刚想站起来,手下的触感却让她整个人都僵硬住了。
她不敢低头,慢慢扭过头去看张小胖:
“小胖,别…别哭了,咱们底下是啥?”
张小胖哭得入神,上气不接下气的,估计是没听见她的话。
她不会是坐到牛粪上了吧。
张雯雯闻着这味直想吐。
可再一想,牛粪不是这个味。
更不会是这种湿湿软软的手感。
她怎么闻着这个味,更像是什么东西腐烂和血腥味凑在一起的恶臭味。
她闭上眼睛,咬着牙一口气撑着站了起来,随后跑开了好几步,才敢回头看。
这一看,她七魂六魄都要被吓飞了。
“啊啊啊啊啊啊!”
要是时光回到前几分钟,她一定不会嘲笑张小胖。
玉米地边被人挖出了个小坑,这小坑里放着一团模糊的血肉,依稀可以分辨出,这是个婴儿。
张雯雯吓傻了,她站在原地一动都不敢动。
耳边那些杂乱的声音一下全部消失了,全是耳鸣声,静得她觉得能听见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脑袋里有什么东西在爆炸,炸裂了她所有思绪。
昨晚张大壮铲土的声音似乎又在耳边响起了,重复的,细微的,让人毛骨悚然的。
她把这些东西串联在一起,得出了一个令她无比恐惧的事实。
这应该是个女婴,是她这具身体,名义上的妹妹。
明明是站在正午的太阳底下,张雯雯却打了个寒颤,浑身战栗。
她以前看过一些关于古代的讲解。
其中关于女婴的部分,异常慎人而恐怖。
在古时一直到晚清,甚至民国时期,溺杀丢弃女婴的习惯屡禁不止。
不止是穷苦人家丢,就连一些富贵人家也丢。
它们认为女娃是贫贱的,是拖累。
还有一种很可怕的说法,据说迟迟生不下男婴的人家会有极其残忍的手段杀死女婴。
按照它们的说法是,这样可以让女婴感到害怕,就不敢再投胎到它们家。
她光是看着文字就心惊胆寒,好几个晚上想起那段描述她还是会忍不住愤怒。
是的,愤怒。
在害怕消退之后,占据头脑的是火焰般燃烧的愤怒。
“小胖。”
这孩子已经哭累了,他坐在一边,呆愣愣坐着,跟刚刚活力满满的样子完全不同。
张雯雯难得有点心疼他,她是个成年人都吓成这样,何况张小胖这个才六岁的小孩。
“小胖。”
张雯雯叫了好几声,张小胖才有了反应,动了动脑袋茫然得看着她。
“来,我拉你上来。”
张小胖这会听话得不得了,乖乖把手给她了。
张雯雯:“我需要你回去跟你奶说些事,你能做到吗?”
张小胖木纳得摇了摇头。
“很简单的,”张雯雯尽量用最温柔的语气说:“你只要回去告诉你奶奶,你看见张大壮往你们家地里扔了个东西,嘴里还嚷嚷着要报复你们家。”
张小胖的眼珠子动了下:“然后呢…”
张雯雯:“然后等你奶过来,你一定要拦住她,不能让她告诉你爷爷也不能告诉别的人,叫她直接报警,你说老师说的,有困难要找警察。”
张老三家和张超家积怨已久,张超老婆恨死这家年年都要来上门打秋风的亲戚了,但偏偏是亲戚又不能把他们怎么样。
要是张超可能会顾忌兄弟情分不愿意报警,但是他老婆…说不准气头一上来就去报警了。
不过,她不能把希望全部寄托在别人身上。
张小胖点了点头,他好像明白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听进去。
张雯雯叹了口气哄他说:“你先跟我去趟我家。”
她得去确认下周荷花的肚子是不是真的空了。
如果是的话。
她攥紧了拳头。
如果真是她想的那样,她非得搅上警察局,闹它个天翻地覆,人尽皆知,讨个公道才行。
如果警察不给力…
张雯雯咬牙,神色决然,那她就一把火把这对垃圾给烧了。
她才不要什么迟到的正义,没有人能给她们正义的时候,那就…以暴制暴吧!
反正她不是这的人,万一折腾太过把小命丢了,那也没啥,下辈子还是这个活法,死都不改!
张雯雯心里着急,走得也快,几乎是一路小跑回了张家。
张小胖没能追上她,被她落在了后头气喘吁吁得喊:
“等我…等等我…”
然而张雯雯头也没回,徒留张小胖的声音落在后头。
“朋友,你把我落下了。”
张雯雯这会啥也听不见,她的耳边只有越跳越快的心跳声。
她冲进了张家,进了周荷花和张大壮的房间。
周荷花躺在床上,屋子里没开窗,气味闷闷的,带着一股血腥味夹杂着酸臭的发酵味。
张雯雯几步走到了床边把被子一掀。
昨天还大的跟球似的肚子,今天平坦坦的一片。
张雯雯的心就像跌入大海的沉石,越大的石头,沉得越深。
周荷花被她掀被子的动作惊醒,可等她睁开眼的时候,屋里却一个人都没有。
大白天的,她被吓成了一身冷汗,心里直冒嘀咕,该不会是那东西回来报复她了吧。
不不不,不可能。
她可是看着张大壮把那钉子钉进去的,刘婆子可是说了,那直接就魂飞魄散了。
周荷花这样想着,又安了心,嘴上不干不净又骂了起来。
她听人说过,脏东西最怕恶人,她得表现凶一点,这样即使张大壮失手了,那玩意回来了也不敢来找她报复。
骂着骂着周荷花的胆子又回来了,说到底不就是那么小一团肉,还是她辛辛苦苦生下来的呢。
可惜了,是个赔钱货!
自以为赶跑了讨债鬼的周荷花不知道,张雯雯一出张家门就往镇上跑了。
鬼可能怕恶人,人可不怕。
张雯雯想了想去,还是决定去镇上的派出所,市里警察局距离太远,等她跑到,搞不好张大壮都已经毁尸灭迹了。
今个儿镇上派出所可是出了件大事。
一个五岁女娃娃报警说她的父母杀死了她刚出生的亲妹妹,弃尸于后山的玉米地。
报警人本身就已经很稀奇了。
这报警抓自己父母就更少见了。
关键是这个报警的内容,溺杀女婴。
这个年代或许不是最好最幸福的年代。
但一定是最靠谱的年代。
这时候的夫妻打架邻居会帮忙拉架,妇联会出面调节。
这个背着红bao书,喊着革命与奋斗的年代被很多人唾弃,也被很多人怀念。
其他人怎么想的,张雯雯不知道。
她只知道她看着这十几个跟着她往回走的警察同志,刚刚还有些许忐忑的心,一下就安稳了许多。
她来的时候是走路,回去的时候坐的是自行车,这大件也不是每个警察都有的,不过就四辆。
一个人踩,后座再搭一个人,后头还有好几个警察没有单车就只能走路。
张雯雯一路是归心似箭。
也幸亏她没想着靠别人,自己去了镇上报警。
因为张小胖根本没能完成任务,他回到家结结巴巴了半天,什么也没能说出来。
一大群警察还没靠近村口,在树下乘凉的老人就看见他们了。
等他们到村口的时候,张超这个小队长就带着人急匆匆过来了。
“几位警察同志,”张超客气得掏出几根烟来:“不知道是有什么事?”
载着张雯雯的警官推开张超的烟无声地拒绝了他。
这位警官也姓张,是当兵退伍回来的,不是资历最老,却是办案最卖力的。
要是张雯雯知道这些,估计心里就要嘀咕,老天爷是不是给自己开挂了,要不怎么一找一个准。
张警官公事公办说:
“警察办案,无关人员请不要靠近。”
张超的手一僵,心里气的不行,想想他好歹也是个队长,什么时候被人这么下过脸,但他还是咬了咬牙,觍着脸接着问:
“这,具体办什么案,您给我透个底,我也好把这个,有关人员给您叫过来啊。”
作者有话要说:部分敏感词无法更换,为了避免被封,只能用拼音代替了,有点影响阅读,但是我也没办法ov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