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揉了揉酸痛的右肩,紧跟在里梅身后,穿过黑漆漆的灌木丛林,来到一处破败的院落。
这院落诡谲得很。
院墙老旧得仿佛轻轻一推,就要倒塌。房檐上挂着不少蜘蛛网,推开大门,进里边去,院子里的杂草几乎漫过腰部,一看就没人住。
我有些头皮发麻,跟紧里梅。
穿过长廊,就来到了后院,这里也尽是杂草。但正前方有一座板房,占地很大,屋内还点了灯油,亮堂堂的。——这是唯一有人气的地方。
两面宿傩估计就在里面。
“今晚在这休息。”里梅说着,一转头,便见我盯着那座板房直看,神情认真,似乎在琢磨些什么。他压了压嘴角,扯住我用以缠发的红色发带,轻轻往他的方向拽了拽。虽然不痛,但我也的确因此回了神,有些茫然地转头看他。
里梅撇开视线,丢过来一把冰刃,用命令的口吻说,“你去把院子里的草割完。割不完,你就等死吧。”
“是……”
我手忙脚乱地去接。
冰刃很凉,我隔着袖子紧紧抱住。
但右肩又酸又沉,疼得我不行,没一会我就有些抱不住了。
我听见头顶传来声嗤。
随即,一只手伸来,往我右肩随意一挥。原本酸痛无比的肩膀,一下子就轻松了起来。
我微愣,
当即惊喜抬头。
便看到站在我身前的里梅。
他银白的长发随意披散在身后,面上没有波澜,淡淡瞥我一眼,就转身进了厨房,像是要去为两面宿傩准备食物。
厨房的门关上。
我还久久没回神,有些恍惚地站在原地。
刚才那一瞬间,我还以为五条大人来救我了。
却没想到是里梅。
老实说,我的身体一向不好,总会时不时就腰酸背痛、胸闷气短。每次五条大人来看我,久久盯我一会后,抬手朝我一挥,我身上的不适应就全消失了。
想到这。
我颤颤垂下眼睫,有些感伤。
也不知五条大人现在怎么样了,是否无恙?
又什么时候才能来救我?
我抱着冰刃转身。
面向庭院。
冰凉的月光冷冷落下,将高过腰部的荒草丛照得阴气森森。但我却没了之前的害怕,对五条大人的思念,和见不着五条大人的悲戚,已占据了我全部的心。
我想念过去的日子。
想念五条大人送与的那只雪白兔子;
想念五条大人偶尔抚摸我长发时的温柔;
想念五条大人像蓝宝石一样的眼眸;
……
我用手背抹了下眼泪,控制好情绪。才靠近院子里的第一颗草,费劲地用双手抱着冰刃去割。
但很可惜。
不管我怎么努力,姿态都显得很滑稽。
即使右肩好了,我也单手抱不稳冰刃。但如果是两只手抱着冰刃去割草的话,草就会随着刀刃压过去的力道向下偏,然后就永远割不到它。
我折腾了不知多久,累得满头是汗。
却只弄下来两颗草。
还是我用手拔下来的。
我正无奈又丧气着,忽然听见一阵嘲笑,“你是在割草还是耍杂技?”
笑声在很高的位置。
像是屋檐。
我记得这个声音,是两面宿傩的。
我只呆滞了一小会,反应过来后,就迅速跪下来,额头贴着地面,态度恭敬非常。
我记得里梅说过。
敢抬头看两面宿傩,就得做好领死的准备。
还好刚才没抬头。
见我没回应,他似感到无趣般‘啧’了声,从屋檐上跳下来。
脚步声传来,在我跟前停下。
五条大人说过,
两面宿傩是当今最邪恶的诅咒师……
五条大人还说过,
两面宿傩,最爱吃的就是女人和小孩……
我愈发瑟瑟发抖起来,脑子里回放着五条大人与我说两面宿傩传闻时的一切场景。忽然,我的左手被抓住。
很宽大的手掌。
很炙热的温度。
圈在我手腕上,我被烫得浑身一激,差点甩开。
还好忍住了。
两面宿傩蹲在我跟前,粗粝的手指摩挲着我手腕上戴着的、那串五条大人送与的蓝宝石手链,手链散发出强烈的光芒,却连两面宿傩的手指都未能灼伤。直至最后,那光芒被压下去,消散。
这一切,我都并未看到。
我的额头始终紧贴地面,战栗着不知两面宿傩靠这么近要做什么。直到半晌过去,低哑的嗓音才传入我耳中:“有趣。”
他攥住我的手腕,将我从地上拉起来,另一只手伸过来,钳住我的下巴,抬高。
我被迫看向他。
与他嗜血的眼眸对视,如同被深渊一般的恶念笼罩,呼吸不了,空气像是凝固了。
两面宿傩捏着我的脸,左右晃动,随意打量了下,便漫不经心道,“几天没见,你好像更丑了。”
他无趣般松开我的脸,“手链是六眼给你的?”
我吓得浑身筛糠,手抖、腿抖,声音也抖,“是、是的,宿傩大人……”
“哦——”他一副感兴趣的样子,歪着脑袋,嘴角咧着恶劣的笑,“原来是因为这条手链呀。”
他大力捏着我的手腕。
很痛。
我疼得眼泪都冒出来。
他却不管不顾地继续扯着我的手腕抬高,另一只手伸出,去拨弄了下那条手链上坠下的颗颗蓝宝石。宝石相碰,晃动撞出清脆的响声。他觉得有意思,又拨弄了下:
“那时候这手链随着六眼的咒力耗尽,变得平庸无奇,以至于我没发现。现在看来,那小子果然没死嘛,不过他现在也太弱了点。”
听到五条大人果然没死,我神情惊喜,眼圈却毫无预兆地红了。但这一切都是因为喜极而泣,就连被两面宿傩抓得生疼的手腕,一时间都没了感觉。我的内心已经被这道喜讯充斥得满满当当。
“这么高兴啊。”两面宿傩嘴角带着恶意的弧度,“呵,忽然想起来,真是好奇六眼能不能通过手链感知到你死没死。”
“你好奇吗?”
“怎么样,要不要试试看?”
……
‘要不要试试看?’
……
我脸色霎时变得苍白,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就在我恐惧得不知该怎么办时,一道清冽的少年嗓音自身后传来——
“大人,饭做好了。”
两面宿傩目光微顿,捏我手腕的力道松了些,没刚才那么野蛮了,却依旧没放开,他扯着我,悠哉悠哉地朝里梅走去。
但他个子高,腿也长,松松散散随便迈出的一步,都需要我踉跄着紧跟跑两三下。所以我一路被拉拽得很是狼狈。
廊间。
里梅单膝跪地,态度恭敬地低头,双手高举着木质托盘。
走近后。
一股浓浓的肉香传来,萦绕在我鼻间。
两面宿傩右手扯着我,左手则懒洋洋地支着下巴,打量托盘上的瓷碗,里面是刚煲出来的樱肉汤,散着诱人的香味。
他饶有兴致地打量了下满眼惊惧的我,嗓音散漫地问:“你饿吗?”
我诚惶诚恐:“……不饿。”
他猩红的眼睛微眯。
我连连改口,弱声:“饿,妾身饿极了……”
他满意之至。松开我的手,就双手揣在怀里,斜斜地倚在廊间的柱子上,目光兴趣浓厚地观赏着我,“那这碗肉就赏你了。”
我有些弄不明白两面宿傩的葫芦里在卖什么药。
但此刻的处境,不容许我拒绝。
我颤巍巍地端起瓷碗,拿稳汤勺,盛了一口肉汤喝下。
味道很鲜……
但我却尝不出是什么肉。
由于食肉禁令,贵族们常常以食素来彰显自己的身份地位,觉得吃肉的都是些卖力气的贱民。即使幼时饥饿难耐,无甚吃食,母亲也决不许我辱没身份。
因此我至多尝过鱼肉,还有上次里梅给的兔肉。
所以当两面宿傩揶揄着问“知道这是什么肉吗?”时,我迷惘又怯生生地摇头,“妾身不知……”
他嘴角扬扬弧度,兴头很足地一字一顿说:“人、肉。”
这句话,让我的脑子沸腾起来。
人…人、肉?
我怔怔低头,看了看瓷碗,又看了看自己手中的汤勺,不可避免地回忆起刚才喝下肉汤时的口感……
“呕——”
我感到一阵反胃,恶心又难受。扶住廊柱,就冲着庭院中的荒草丛干呕起来。
而我耳边,则传来两面宿傩肆意无比的嘲笑声,“你就这点能耐吗?哈哈哈哈哈哈——”
我脸色发白,被恶心得发抖。
……
最后,我也不明白是怎么结束这一切的,只知道耳边尽是两面宿傩的讥嘲狂笑。
等我回过神来,
廊间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后背顺着廊柱下滑,瘫软在地上。即使呼吸了很多新鲜空气,但我总觉得能嗅到那碗肉汤扑面袭来的气味。
原本还觉得鲜香,
但现在只要一想起来,就遏制不住胸臆间的恶心。
我正头晕目眩着,
一股力道将我从地上拉起来。
是里梅。
我没有血色的唇颤了两下,弱声:“里梅大人……”
里梅没应,他端着冷淡的面孔,扯着我往前走。是跟以往别无二致的粗暴动作,但我却莫名察觉出几分迁就,里梅的速度好像刻意放缓了,我没再像过去那样被拽得跌跌撞撞。
“大人不喜欢废物,像你这样娇生惯养的贵族通常只有被虐杀的份。这次大人愿意饶你一命,是你的荣幸,你要感恩戴德,听到没有?”说到这,见我脸色愈渐灰暗下来,细弱蚊蚋地说‘听到了’。他微顿,撇开脸,语气不太自然,“要想活命,你最好把脑子放聪明点。”
“是……”
里梅没再说话了,拉着我的胳膊,东拐西拐。
来到前院南角的屋前。
“进去。”他说。
我不明所以,
但还是将屋门推开,走进去。
霎时,我便被满屋热腾腾的水雾包裹。
这是个看起来像是下人房的地方,空间狭小,整个屋子摆了个浴桶后,就没剩下多少地方了。浴桶旁边的架子上,还放着套崭新的水蓝色和服,以及一双木屐。
我惊诧,转头。
便见里梅摆着张臭脸,将屋门重重关上。
“快洗。”
——门外传来他的声音。
作者有话要说:樱肉:马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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