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个二代都有想要迫切证明自己的实力并非完全来源于家族庇荫。
新官上任,龚伟对牡丹纺织厂充满着火一样的热情。
恨不得今天开机、明天销售、后天业绩碾压九厂。
到时候,别人对他们父子的认知就要从“龚建国和他的儿子”,取而代之的是“龚伟和他的爸爸。”
“咱们加把劲,今天赶一赶,把明天的工作计划订出来,让工人们明天就开工!”龚伟兴致非常高。
陈勇愣了一下:“今天?”
现在已经是晚上,未免也太着急了。
安夏表示反对:“太赶了,事急则乱,我们不如先看看厂里给了我们哪些资源。”
龚伟不耐烦地皱眉:“嗐,有什么好看的!我把厂子里的高精尖技术都给掏来了,直接给定个量,不就开工了嘛!”
“再高精尖,也得看看是什么技术,屠龙技高不高啊,有人要吗?”安夏一点没客气。
龚伟眉毛倒竖:“你懂个屁!”
安夏:“你屁都不懂!”
“哎,都别吵了,我讲句公道话。”陈勇站在两人中间。
龚伟跟陈勇打小一起长大,是铁杆发小,他坚信陈勇一定会站在自己这边:“你讲!”
“我觉得,安夏说得对。”
龚伟深吸一口气,瞪着陈勇。
“要是什么都不想清楚就生产,咱们不就还是走九厂的老路吗?成功了不就变成学九厂,成绩再好,也是老厂的功劳,跟咱们有什么关系呢?”
陈勇自己也是个二代,一句话,就精准踩到龚伟心中最在意的隐秘那一点。
“行吧行吧,看就看。”龚伟做出让步。
此时九厂的主打面料还是“的确良”,这几年的工艺没什么特别大的提升和变化,只是根据流行趋势,染了不同的花样。
总厂把“的确良”的生产技术全都交给了新厂,不可不谓扶持,只是,“的确良”已经日薄西山了。
安夏对两人说:“我们这次去深市,你们看到街上的姑娘们没有?”
龚伟一本正经地板着脸:“你在说什么啊,我们是去学习的!看什么姑娘!”
陈勇则回答:“她们身上穿的衣服面料,确实跟内地有所不同。”
的确良自七十年代兴起,八十年代依旧不衰。
尽管它穿在身上难受、冬天冷夏天闷、身上出汗天上下雨就好像穿了透明衣服……但还是有人买。
“的确良的生命要结束了。”安夏说。
龚伟斜着眼睛:“你又知道了。”
“对啊,我当然知道。厂里图书室里的那些杂志,你是一本都没看过吧?没看过就闭嘴!”
龚伟眼睛一瞪,当即要发作,被陈勇按了下来。
陈勇笑眯眯地问:“你看出什么了?”
“我看到几本国外的杂志在一两年前就已经刊登的款式,今年才在深市出现。我妈说我们这边的流行款,一般是深市流行过两三个月才会过来。”
安夏看着他:“所以,是国外,先传到深市,再传播到内地各处。深市毗邻港岛,是距离外面最近的一站,所以,它就是一个信号,是风向标。”
陈勇深以为然。
“你这是崇洋媚外!凭什么我们就得跟外国学?”龚伟不服气。
安夏笑笑:“你把街上的人都抓起来,让他们按你的要求穿,谁不听你的话,就把谁枪毙。”
“唉……你们,都少说一句吧,讨论正经事,吵架占一半,多耽误时间。”陈勇摇头。
“小安说得没错,除非我们也能推出几个人,引领风向。比如拍个像《追捕》那样的电影,啊,是吧,那片子一放,全国的风衣都脱销。”
龚伟思来想去,觉着自己没这本事,只得悻悻闭嘴。
除了的确良,厂子里还给了锦纶的生产资料。
锦纶是用来做袜子的,半透明材质,女穿透明、白色、玉色、棕色,男穿咖啡色、绛紫色。
也是九厂的拳头产品之一。
愿意拿出这两项技术给新厂,足见陈厂长龚书记爱子情深。
但是,安夏摇头:“这个也过时了。”
龚伟想说什么,张了张嘴,又闭上,想了想,还是没忍住:“有理由吗?”
“你们注意今年男人们都穿什么鞋了吗?”安夏问道。
此言一出,陈勇和龚伟都不约而同低头看自己的鞋——运动鞋。
现在是六月底,深市早已热了起来,本地的温度也节节攀升,但是街上的男人们,从十几岁到几十岁,不约而同的都穿着运动鞋。
“锦纶不透气,穿运动鞋穿锦纶袜子,这也太难受了吧?咱们不如抓紧生产一批棉尼料,服装厂肯定喜欢。”
“夏天……穿棉袜……”龚伟撇撇嘴,“肯定不行。”
“要不这样吧?咱们打个赌。生产计划做一半棉尼,一半锦纶,最后用销量说话。”
“赌就赌!”龚伟认为自己赢定了。
等到了真正的盛夏,哪个正常人会穿棉袜。
三人会议终于吵架、劝架、抬杠的混乱之中,勉强达成分工的共识:
陈勇整理一下还要向总厂伸手的支援。
龚伟分派生产任务。
安夏跟客户们打招呼,联络一下感情。
等安夏到家,已经是晚上九点半。
安夏的妈妈见她回来,就埋怨她:“你怎么就同意调到新厂去了啊!?”
“新厂挺好啊,有自主权,现在下海的不都发了么。”安夏不以为意。
见她满不在乎,妈妈着急了:“你知道什么啊,九厂才是铁饭碗,铁饭碗啊!你在九厂的编制一天,就保证饿不着,现在他们说是搞创新第三产业,其实就是把你们一脚踢开了!”
安夏心里嘀咕,什么铁饭碗,过不了几年就“砸三铁”了,而且纺织行业首当其冲。
她嘟囔道:“陈勇和龚伟也在啊。”
“你跟他们不一样!他们的爸爸是谁啊!实在不行了,他们的编制说回厂就回厂!你呢!到时候万一说编制满了,让你等,你等得了吗!”
妈妈越说越激动。
“你这么这么傻。你看你小姨,听了广阔天地大有作为,说下乡就下乡,然后呢!她想回来,根本就回不来!招工没机会,考大学又没考上,你外公的职被你大舅顶了,她什么条件都不符合,明明是个城市姑娘,搞得户口现在还在边疆!”
安夏知道,她还知道全国第一次严打的根源,就是因为许多返乡知青虽然回来了,但没工作单位接收,雄性荷尔蒙无处安放的知识青年,就变成街溜子,变成了全国范围的糟心事。
“你在深市找的兼职,工资是高,但是到底是私人老板,没有编制,不稳定,万一哪天说不要你,就不要你了……”
妈妈絮絮叨叨,越说越激动,说着说着,眼泪就流下来了,人也无力地瘫坐在椅子上:“不行,你明天一定要去找厂长,找书记,让他们把你的编制挪回去!实在不行,我们就买点礼物,给他们送去……”
“妈,我编制在九厂呢,没挪啊,就是这一年的收入根据新厂的绩效来。”
妈妈抬起头,半信半疑:“真的?”
“当然是真的,就跟停薪留职差不多吧,而且还没全停,就停了一半,我又不缺这点工资,可以做我想做的事,不用在总厂里看老职工跟我倚老卖老,不是更好?现在就连陈勇和龚伟都要听我的意见呢。”
看着安夏的脸,妈妈这才松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唉,吓死我了。你啊,也别总跟陈勇龚伟对着干,女孩子家,那么凶不好,太凶就没人敢要了。”
“谁说的,有四个男人要我就行。”
妈妈疑惑:“四个?”
安夏从钱包里抽出一张百元大钞,对妈妈晃晃:“喏,就是这四个。看,他们的脸是如此的英俊,他们的气质是如此的优雅……只要他们不离我而去,那就问题不大。”
妈妈伸出手指戳戳她的额头:“你呀,小心掉到钱眼里拔不出来了。”
安夏对着钞票深吸一口气:“啊,那就让我在钱的香气中过一辈子吧~”
母女俩笑成一团。
第二天,周六。
双休日这等好事在七年之后才有,今天大家都要上班。
“哎?安夏,你怎么还没打电话?”龚伟问道。
他进门就看见安夏在疯狂敲键盘。
凑近一看,安夏打开了一个表格,在上面输入
厂名、厂址、电话、联系人、主营业务、行销地区。
表格的名字叫:牡丹纺织厂客户名单。
龚伟不解:“搞这个干嘛?不是有通讯录吗?你不会是不好意思给陌生人打电话吧?”
安夏举起通讯录,只见其中一个厂的联系人名那个位置被涂涂改改了好几处。
“看这乱七八糟的,还有拿铅笔画一道就算删掉,这要是不小心叫错人,知道的是我眼神不好,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不把他放在眼里呢。”
安夏继续敲键盘:“存在电脑里,要修改也省事。”
全部录完,安夏开始打第一个电话。
纺织九厂的客户都是各种服装厂、被服厂,其中也不乏一些专门生产军需服装和各种制式服装的军工企业。
安夏连打了几个电话后,发现有些国营服装厂的人也在摆烂鬼混,没比九厂好到哪里去,联系电话响了很久才有人接,多半是去打扑克了。
另一些厂子则大不相同,不仅三声之内就接起来,说话的语气和精神状态都不一样,而且他们非常乐意听安夏对于今夏流行趋势的见解。
仔细一打听,不是集体所有制,就是民营个体所有制。
安夏歪着头夹着电话,一边跟人说,一边在电脑上对这些企业做出特别的标注。
快要下班,安夏才打完最后一个电话,这才发现脖子总是保持一个姿势,一动就酸痛的不行,忍不住发出惨叫:“嗷嗷嗷……”
“怎么了?”陈勇听见声音,冲进来,看着安夏歪着头,手捂脖子的样子,大惊:“伤到脖子了?!”
“没伤,好酸……嘶……这日子没法过了。”安夏愁眉苦脸。
她把今天得到的资料全部看了一遍,分门别类的排序后,又复制了一份在软盘里。
陈勇看她做完这一切,感叹:“还是电脑省心啊,一下子就多了一份备用。”
安夏郑重地对他说:“嗯,有个好消息,还有一个坏消息,你想听哪一个?”
“先听坏消息吧。”
“你得在下周一之前,马上把我们商议好的那些核心技术从总厂里弄来,连设备也得弄来。”
陈勇一惊:“下周一?之前?可是现在已经下班了,明天是周日。”
“对,你必须做到,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靠你了,不然咱们这牡丹,昨天刚开,下周就败。”
陈勇不解:“为什么?”
安夏一笑:“因为,我今天卖出了一点点棉尼,还卖出了一点点精梳棉。”
她把沟通记录拿给陈勇看,她的一点点,对于这个新成立的小厂来说,已经是要所有人加班加点开工的量了。
陈勇在高兴之余,又陷入苦恼。
“虽然我爸是厂长,但是一下子拿这些东西,是要跟厂里其他人通气,开会的……下周一就要上马的话……我看很难。”
“难什么!只要我爸也同意,我看其他人敢放一个屁!”
嚣张的声音,一听就是龚伟。
他不知什么时候站在外面,现在大步走进来:“老陈,你去搞定你爸,我去搞定我爸!咱们周一就开机!”
“别急别急……还是等周一,他们把打款凭证发过来,我们再开机。”安夏笑道。
“好!不见兔子不撒鹰,不见钞票不开机!”
“哈哈哈……”
暮色四合,三个年轻人的笑声,在厂区里飘荡。
作者有话要说:陈勇:你的态度转变得好快啊。
龚伟:赚钱嘛,不寒碜。
安夏:申遗,申遗,建议申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