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道士费力九牛二虎之力才将柳嫒娘的怨魂收服,正准备进屋去处理剩下那两具水尸,就见梁司严抱着许照筠从屋里出来,目不斜视地往外走。看着已经散尽死气尸身败破的许照筠,老道士眉头一皱,抽剑横在梁司严的去路上,拦住他,“他气数已尽,你也该尘归尘土归土了。”
此刻的梁司严浑身上下的气势仿佛变了一个人,他两手抱着许照筠,听到这话侧头冷冷看了一眼,随后陡然发难,一脚将剑踢开!
他身上突然壮大的死气让老道士脸色突变,心道妖极生魔,这妖物是留不得了。
剑光凸闪,老道士提剑狠狠刺向梁司严心口,锋利的剑气卷起气流,周围落叶翻涌哗哗作响!
杀机逼近,梁司严却沉稳如山,仿佛丝毫不将这点威胁放在眼里,只听一阵风起,再细看时,老道士已被狠狠踹飞在地,失效的符纸飞散而下。
老道士捂着胸吐出一口老血,眼中满是不可置信,曾经被他一道符纸就能治住的水尸,此刻竟然轻易就让他败下阵来。
哐当一声闷响,被锦囊装着的金蟾掉落在地,梁司严面无表情地俯下身捡起,抱着许照筠的尸体转身离去。
“道长,没事吧?”目瞪口呆的捕快赶紧上前将老道士扶起来。
“这妖物吸尽屋内的怨气入魔了,我一时也拿他不下,”老道士擦了一把嘴上的血,沉声道。
“那现在怎么办?”
“跟上去,见机行事。”
天色将明,姗姗来迟的衙差们在程府扑了个空。而辽城外的水道里,一个朦胧的身影在水中沉浮,若有人仔细看,会惊讶地发现那身影竟然是在水流中无声前行,就像溯流的鱼。
“道长,他这是要去哪儿?”河岸上,两个人紧紧的跟着。
“你怎么这么笨,当然是回渡城!”老道士还在为被踹吐血的事耿耿于怀,半点耐心也没有。
“......那咱们要跟到什么时候?”
“跟到看着他怨气散尽的时候。”
“倘若他的怨气一直不散呢。”
“那我就将你喂给他!”
“......”
冰冷的河水时而淹没头顶,时而灌入口中。梁司严在这水里沉沉浮浮,此刻他的意识已经被真正的柳不寻占领,对这具身躯无法做出指令,只能旁观者一样看着接下来的发展。
柳不寻一路本能般地循流而下,风雨交加,水面上波涛汹涌,他护着怀里的人潜入水里,游鱼擦肩也视若无睹。
回去,去春山寺,去看桃花,你想去哪里,我都答应你……
河岸上芦花已经随风飘荡所剩无几,柳不寻怀里许照筠的身躯终于开始散架,一阵巨浪摇晃过后,那些尸骨从他手中脱落,毫不留恋地沉向水底,他慌忙随波追去,想要将它们找回来,却发现已经连自身也难保了,思绪随着崩塌的身躯漂散,黑暗降临前,他只看到波纹荡漾,一圈一圈,就像那人消失前眼中最后的水光。
一叶小船划过来,船上的两人并着头往水里看去,“道长,他跟着沉下去了,要不要下去看看?”
“谁下去?你下去?”老道士叹了口气,这小子跟了自己这么久,怎么反而越来越傻,“他身上的怨气已经消散得差不多,我再守上几天便可,你可以回去复命了。”
江水里,那被锦囊包着的金蟾无声沉入泥沙里,因它而起的一切富贵过往,就像水中花,井中月,挽留也是徒劳。
“......那程麒,根本就是程家姑姑的私生子,她没脸见人只好交由程老夫人抚养。柳嫒娘嫁入程家,是带去无数金银不假,可她性子过于跋扈,全然不将程家人放在眼里,所以程家从上到下是又怕她又恨她,尤其是柳嫒娘跟程麒成亲多年一无所出,又不许程麒纳妾,久而久之,便犯了程老夫人和程姑姑的忌讳。
有一个如此善妒又凶狠的夫人,程麒的日子自然是不好过的,男人嘛,谁还没点花花肠子,在程家众人的遮掩下,程麒瞒着柳嫒娘在府外养了几房外室,其中一个还怀孕了。可那柳嫒娘不知从哪里听到了风声,带着仆妇杀上门去,当着程麒的面将那外室的胎儿生生打掉。”
“后来呢?程麒没有休了这毒妇?”
几个捕快从街上走过,其中一个听到乞丐们在那绘声绘色说着程府的旧事,脚步顿了一顿。
后来,程麒当然没有休妻,渡城柳家派了人来,将一样十分重要的宝贝转交给柳嫒娘保管,她为了安抚失和的丈夫,自作主张将这宝贝告诉了程麒。紧接着便是程家上下的时来运转,无数财富汇聚满堂,辽城程家风光无限。真正的转折是柳家九少爷夫夫找上门来,讨要宝贝,程麒夫妇本想推脱耍赖,但敌不过柳不寻步步紧逼,无奈之下柳嫒娘便劝说丈夫将东西还给柳家。
程麒早已对妻子心生恨意,又怎会愿意就此将宝贝送还,于是在姘头兼堂妹的程大小姐的怂恿下,他竟然联合家中两个叔叔,将柳嫒娘毒死了……善恶有报。再后来,程府就成了一座死宅,相传半夜时分靠近,甚至能听到呜咽的哭声。
梁司严睁开眼,发现自己坐在一个奇怪的舱室里,手中的《生息》已经翻开,第一页上面印着一行字:故事已完成,是否回溯情节?
梁司严愣了愣,有些意外故事竟然就这么完成了,沉默只持续了几秒,“回溯情节。”
视线一晃,书页突然变成镜像,画面里是张红布喜的房间,红烛摇晃,房间中央的两张椅子上,各坐着一个身着红衣的人。
是许照筠和柳不寻。梁司严看着许照筠白皙艳丽的脸,之前种种交集恍然在脑海浮现,一丝莫名的心疼萦绕在心头,让他难以释怀。
对这些心疼之感,他先是有些不解,最后将它们都归为目睹悲剧后的共情触动,不足为奇。
镜像里。
“喝吗?”许照筠看着自己这面沉如水的新婚丈夫,反应十分平淡地倒上合卺酒,递给他一杯。
柳不寻冷漠地看着他,一点要接手的意思也没有。许照筠自讨没趣,面无表情喝完自己那一杯,扔下杯子起身上床休息了。
“我知道你不乐意,你以为我就乐意?”幽幽的声音从床帐里穿来,言语中满含嘲讽。若不是梁司严见识过他为柳不寻奋不顾身的样子,还真就信了他说的不乐意。
没等梁司严过多腹诽,下一秒画面一转,再出现的是柳不寻一巴掌将许照筠打得嘴角流血的样子。
“你以为跟我成亲,就能得到金蟾了吗?你们许家打的什么主意,我一清二楚!”柳不寻披麻戴孝,两眼通红地指着许照筠鄙夷道。
“......原来你是这样看我的?”许照筠气极反笑,擦了擦嘴角的血迹,挑衅道,“是又如何,现在柳家已倒,没有我许家出手相助,你早就被那些虎视眈眈的恶棍们扫地出门了!”
“你给我滚!”柳不寻气急败坏,随手抓过东西就向许照筠砸去。
镜像中白雾涌现,场景再次变换。这次是一间很简陋的屋子,跟之前的新房相比,条件天差地别,看来这时的柳不寻和许照筠已经跌落云端,过得很不如意。
窗外暴雨连连,许照筠脸颊通红地躺在床上,昏迷不醒,嘴里喃喃叫着什么,看起来是病得不轻。房门突然被人推开,柳不寻浑身湿透地走进来,见许照筠这副模样,面色一滞。
尽管他再如何做出一副冷漠的样子,梁司严却还是注意到他从怀里掏出的药包,滴水未沾。
“......你以为你去求许家的人,使这样的苦肉计,我就会相信你吗?”柳不寻在床边半跪下来,质问般地说着,可惜床上的人听不见,依旧昏迷呢喃。他抬手去摸许照筠的额头,被那温度烫得眼角一跳,眉头皱得更紧了。
“真是没用,淋点雨竟然烧成这个样子。”柳不寻嘴上嫌弃,手却舍不得收回似的,反复在他头上触摸。
不省人事的许照筠感觉到了额头上的凉意,下意识地偏过头去追寻那带来舒适的触感,柳不寻先是僵了一下,随后自暴自弃般地任由他用脸颊轻蹭自己的手,甚至做出逗猫一般戏弄的动作。
梁司严看着这一幕,突然确信,其实这柳不寻对许照筠,并非像他自己表现的那样漠不在意,要是真的不在意,又怎么会冒雨买药,甚至因为一点小小的捉弄而面露笑意。
画面再变,惨叫声求饶声在船上回荡,面对手无缚鸡之力的船客,水寇们嚣张地狂笑,高举的屠刀狠狠斩下!鲜血染红了江面,恶行还在继续。
“你先跳!我将他们拖延一阵!”柳不寻跟许照筠被逼上船头,已经决意跳江求生。
许照筠捧着已然十分显眼的肚子,断然拒绝让他殿后,然而屠刀逼近,柳不寻只得咬咬牙,狠心将他推下船头,“如果我死了,你一定记得到辽城,取回东西!”
许照筠连回答的话都来不及说,便扑通沉入江里。柳不寻本意是希望他险中求生,却不想,他在随波逐流中猛然撞上一块江石,就此失去生机……
梁司严看着镜像里许照筠的身影消失在江水中,看着柳不寻跟水寇纠缠后被一脚踹下船,手指猛地捏紧了书页,片刻后却又缓缓松开。
他提醒自己,这只是一个故事,是虚构的,而这故事已经结束了,许照筠得到了想要的答案,柳不寻放弃了执着的东西,即便是沉尸江底也算求仁得仁了。
梁司严切断了回溯,正要合上《生息》起身,却发现书上后面几页还有其他字样,他怀着疑惑翻开书往下看去,发现这竟然是一则日记。
【今天参加了庄梅的婚礼,看到了他,时隔多年,竟然还是可悲地会心跳加速。】字迹飘逸,落笔缱绻,看得出这是出自一个男人的手。
【趁他跟别人聊天的空隙,拼命多看了他几眼,那张脸一如既往的冷淡,却跟我梦里的相差无几。其实本来想偷拍几张照片的,可是我做贼心虚。】梁司严看到这里,心头浮现出一个惊人的猜测。
【他突然往这边看来,吓得我赶紧装模作样地端起面前的果汁,好酸的橙汁,引得我又想吐了,吗的,这阵子老是动不动就吐得昏天黑地,要不是知道自己带把儿,真要忍不住怀疑是不是怀孕了,哈哈哈......】
梁司严啪地合上书,脑海中浮现出婚礼当日在洗手间吐得撕心裂肺的那人,萧霖,原来真的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