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决来的时候,正遇见秦晴,她矜持端庄的姿态和皇后有点儿像,只不过,秦晴总带着几分浅笑嫣然的柔婉,似镜中花水中月,让人心生向往,却又求而不得。
两边见了礼,秦晴关切地说道:“听闻中秋那晚,二表哥回去的时候喝多了,身子无碍吧?”
凤决脸上淡淡的,说了句:“无碍。”
“那就好。”秦晴表面上笑容可掬,心下禁不住有点失望。
老天爷欠她一只眼睛,她就要更多的宠爱与钦慕来补偿。她爹是手握军政的太尉,她姑母是凤仪天下的皇后,而她,从小活得像个公主,还有两位姿容俊美、才学不凡的皇子做她的玩伴。
可这些还不够,她一点儿都不满足。她想要凤决和凤清都深深地爱上她,任她挑选一个做未来的丈夫;她喜欢看见有人为她神魂颠倒,甚至争风吃醋;她希望全天下的好儿男都爱慕她,甘愿跪伏在她的脚下,做她最忠实的奴仆。
当然,这样的心思只会被她压抑在不见光的角落,人前的她,永远那样一尘不染、高贵优雅。
她明明听说,凤决因为她将会嫁给凤清而黯然神伤,自请放弃太子之位,还在中秋宴上喝得酩酊大醉。可今日,凤决为何一点表示都没有?他看见她的时候,难道不应该目光流连,或者神情感伤么?
凤决整晚没再与秦晴说话,秦晴却暗自留心着,总觉得他像是有点心不在焉。
凤决性子沉稳,哪怕心里有天大的事,面上总是不显山不露水。可她是打小熟识的交情,又较着劲儿想看出他有没有情绪异样,自然能发现他行事言语间多少带着敷衍。
此间金碧辉煌、灯火通明,凤决脑子里却总记挂着,在宝庆门等他的小姑娘,手中提着个晃悠悠的灯笼,远远的火光宛如天上的星星。
王才在他身后暗自叹气,殿下这也不知是折腾人,还是折腾自己。王才借着伺候的机会,在他耳边轻声说道:“夜里蚊虫多,特别是宝庆门附近,草木格外茂密。”
凤决仍旧沉着脸,一身郁气就如王才想的,不知是为了让谁不好过。他就是存心让她提着灯笼站在那边招蚊子,她爱打蚊子是吧,那就让她打个够。
他横了王才一眼,言语没好气:“你是哪头的?”
王才老实地闭上嘴巴,凤决却又皱了皱眉,重新侧过脸来,没头没脑地问道:“胆小的人害怕时会怎样?”
“那得看是谁了,”王才今日也喜气洋洋,乐呵得有点不着调,“若是奴才,会抱着殿下的大腿瑟瑟发抖;若是换了宝儿姑娘么,想必会一头扎进殿下怀里,哭得梨花带雨。”
凤决冲着他眉飞色舞的脸,给了一计白眼,冷声喝斥:“庸俗!”心中竟似隐隐有点小期待。
直挨到宫人们上来撤了筵席,重新摆上果子佳酿、各式精致小点,晚些时还有歌舞进献。这会儿,许多人离席更衣,只待“把酒回灯重开宴”。
秦晴既看出凤决有心事,也便领着墨兰出来,站在拐角处临风倚栏。若是凤决当真有什么话想私下对她说,只要一扭头就能看见她。
然而,凤决却是罔顾这位衣袂翩然的“仙子”,直接带着王才,目不斜视地直奔宝庆门而去。
有时候,坐轮椅的人前行未必没有双腿健全的人快,王才跟着他心中哭笑不得。后头还有提灯笼跟着的小太监,更是弯腰俯首一路小碎步,生怕再跑得快了,让灯笼熄了火。
几人赶到宝庆门,远远望见一片漆黑。
今日宫中有大事,当值的宫人们都在晚宴那边忙碌,这几处偏僻的地方,宫门一下钥便没人再走动。
离开时,纪千尘站的地方空无一人,仰头只见枯藤老树、夜幕低垂。
“莫非,宝儿姑娘等不着咱们,一个人先走了?”王才嘀嘀咕咕地琢磨着,“她怎敢不遵殿下的吩咐?”
“灯笼!树上挂着灯笼!”后头跟着的小太监喊了一嗓子,挑起灯来照了照,凤决和王才都认出来,那正是走时留给纪千尘的灯笼。
她若当真是走了,怎能不把灯笼带走?此时人不见了,只剩下一盏熄了的灯笼挂在树上,荡悠悠的,晃得人心里惴惴不安。
“宝儿姑娘……别不是出事儿了吧……”王才声音里显得有点慌,“毕竟这宫里,像柳公公那种居心不良的奴才、侍卫不少,当着主子面儿谦卑恭谨,背地里可什么事儿都做得出来。若是能人人都如奴才这般善良正直,那可就天下太平了。”
夜色里看不见,凤决的脸色一黑,说了句:“快找!”
几个小太监四下散开,扯着嗓子叫唤:“宝儿姑娘……”
这一声声,让凤决心烦意乱,远处还隐隐地传来歌舞升平的鼓乐。一边是盛世繁华,一边是孤星冷月,凤决不禁在想:她一个人的时候听见这乐声,心里怕不怕,可有在恼他?
之前曾有一百个想整治她的念头,此时只想早些见到她,只要人没事便好。他甚至有些懊恼,自己何必要在这个时候与她置气?
灯下黑的事儿本就不少,这宫里看着锦绣太平,瞧不见的地方却龌·龊不堪。时值皇上寿诞,就算有小宫女出了事,也不过是被压着,随意处置罢了。
凤决十五岁便领兵出征,双手染满鲜血,杀过的人自己都数不清。他多年在尔虞我诈中摸爬滚打,自问不曾怕过什么。可这会儿,他根本不敢顺着王才的话往下想,略想一想便心慌得厉害,胸中如眼中所见,空落落的一片。
“凌宝儿,你给我滚出来!大晚上的,你别装神弄鬼!”他又急又凶,脱不了那副阴郁低沉的口气,尾音却憋不住微微有些打颤。
偏偏王才是个乌鸦嘴:“这不对啊,宝儿姑娘若是真遇上柳公公那样的,挣扎之间也该落下些帕子、发钗之类的物件儿;倘若不幸遭了难,活不见人,死也该见尸啊……”
“滚!”凤决爆喝了一声,吓得王才一把捂了嘴,再不敢出声。凤决这会子若不用装瘫,定然从椅子上起来,拿东西塞了那张乌鸦嘴,将人暴打一餐。
旁的小太监也噤若寒蝉,大气都不敢出。空气中死一般的寂静,偶有晚风拂动,恍如寒气浸骨。
“殿下、旺财公公……你们回来了。”
脆生生的轻言细语突然在朦胧的夜色中响起,王才觉得,就连这称呼也变得比以往动听。
凤决蓦然回首,清凉的眸色和天幕的灰暗掩饰了他的忧心忡忡,他有点紧张地注视着不远处站着的人儿。
她完好无损,清丽悠然地立在那儿,还是那身烟霞般的丁香紫,衬托在深沉广阔的夜幕下,茕茕孑立、楚楚可怜。她手里还捧着一束盛开的晚香玉,绿叶中一簇簇乳白色的花,散发着沁人心脾的浓香,将她的声音和浅笑都染了甜腻的芬芳。
她好端端的,凤决心中却来了气,他怀疑她是存心的,非要“千呼万唤始出来”。可他又不知,究竟是这气多一点,还是庆幸多一点,他心有余悸,这会儿仍觉得不安稳。
“过来。”他终究只说了这一句,声音低沉,掷地有声。
纪千尘乖乖地过来了,走到他的身边时,那晚香玉的味道也越发浓郁。凤决皱了皱眉,被刺激得打了个喷嚏。
她笑声清脆,宛如碎玉:“原来殿下也受不得这花香,和蚊子一样。”
眼下的情形,跟听王才说的大不一样,说好的扑进怀里,哭得梨花带雨呢?
凤决心中却踏实了,知道她确实好端端的,还能巧笑嫣然,还能拿他和蚊子比。
他面上却是一沉,冷声道:“不是叫你在这儿等着?你跑到哪里去了?”
纪千尘才不愿意傻傻地站在这儿喂蚊子,她把灯笼挂在树上,把蚊虫都吸引过去,她自己在前面转悠了一下,意外地发现了一小片晚香玉。浅浅的月光下,芳香浓郁。
晚香玉的花香,是可以驱蚊虫的。她乐在其中,头顶的天空像镶着碎钻的蓝色绒布,耳边有隐隐的乐曲华章,或欢快喜庆,或婉转悠长。自穿越而来,她许久不曾呼吸着这样自由的空气。
他们叫她的时候,她正在晚香玉的花丛里专心地摘花,花采得差不多了,她才慢悠悠地过来。的确,她是存心的。谁叫主子欺负人来着?
纪千尘笑吟吟地把整束花捧到他的面前,浓烈的芬芳像刚拔开瓶塞的醇酿,冲得他微微偏了下头。
“奴婢没敢走远,就在那边采花儿呢。多好的晚香玉,奴婢寻思着多采一些回去,亲手给殿下制几个香囊。殿下可随身带着,也可以挂在帐子上,这样,屋里的蚊虫便近不得殿下的身了。”
她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上回安太医给的草药,气味儿殿下不喜欢,这回,奴婢定亲自给殿下配上几味,搁在香囊里,保管又好闻又好用。”
她这几句话说得十分贴心,凤决像是被几下子捋顺了毛的小老虎,从里到外都熨贴极了。
为他采的花,还要亲手给他做香囊,还有他屋里有蚊子的事儿,她还记挂着呢。凤决抿着薄唇没说话,原本气她的理由就莫名其妙,如今气消起来更是来无影去无踪。
他想起,小时候调皮,虞美人被他气得随手操起个画轴,嚷着要揍他的屁股。画轴在娘的手里举得高高、落得轻轻,他的屁股不觉得疼,倒惹了娘自己心疼。
作者有话要说:23点还有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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