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千尘睡得香甜,若旁人不知,还要以为她夜里伺候主子得有多辛苦。其实不然,她搬到侧屋来一连几天,夜里凤决都不曾叫过她。
纪千尘不知道,其实有天夜里,凤决悄悄地来过她屋里。
当时她已经搬过来好几天,夜里既无行刺或是打探的意图,又不知向主子嘘寒问暖,求个表现。这边与下房不同,冬暖夏凉,床铺被子也舒服,她只管没心没肺,一夜夜好眠。
凤决那夜故意叫口渴,谁知半晌没人应声。他滚着轮椅进了侧屋,到了她床跟前,她都没醒。
她贪凉,白嫩的藕臂和半截秀气的小腿都露在被子外头,也似眼下这般睡得香甜,粉唇带着水润的光泽,像浸了蜜糖的果子。
她还真不像是个有所企图的人,她像是山岭上的一株桃花,不管别人眼中看见的是怪石嶙峋还是穷山恶水,她只顾自己开得恣意烂漫。
亏得他几个晚上睡得警醒,还煞费苦心给她制造行动的机会……
凤决沉着脸,勾着修长的手指,在书案上敲了敲。见纪千尘没反应,他又加重了力度,再敲了敲。
睡梦中的人被这声响惊动,脑袋一歪,醒了过来。她慌乱地看了看凤决,他板着脸,绷着下颌,好看的墨眉微微皱着。
纪千尘意识到自己的失职和失态,连忙起身,挂着个讨好的笑容凑了过来。她乌黑明亮的眼珠子转了转,目光落在凤决刚刚写好的字上。
“哇!……”
凤决对她热情的感叹横眉冷对,猜测她这张嘴里,就吐不出什么赞誉之词。前两天,她看着凤决写的字也“哇”过一回,然后说:“殿下写字用的纸可真贵!”
宫里最好的白鹿纸,光洁如玉、质地绵韧,世人见识过的都少,更别提买得起。
凤决本不抱什么期望,纪千尘这次倒是乖巧伶俐,小嘴像是抹了蜜。“殿下这字写得真好,行云流水、浑然天成,有名家风骨,一看就是从小练起,根基不俗的。”
“算你还有些见识,”凤决挑一挑俊眉,淡淡说道,“也有你的功劳。研墨这事,看着简单,其实最练人的性子。你倒比王才有耐性,磨出来的墨浓淡适宜,均匀有光。”
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纪千尘头回听见阴沉的二殿下会夸人,她难免得意。“奴婢刚进宫的时候,也不大会研墨,只因后来被选在三殿下的书房伺候,奴婢可下了工夫学的。加上,三殿下朴素,用的墨条没这个好……”
凤决冷哼一声打断了她:“为了讨三弟欢心,你倒是煞费苦心。”
纪千尘愣了愣,不知为何好好的,他看着又像不高兴了。莫非是因为,她说凤清朴素,而凤决,一向用惯了最好的?
若无原主那一世的记忆,凤清大概就是世间女子心目中,最完美的样子吧。他温润谦和、礼贤下士,又体恤百姓之疾苦,从不奢靡,即便是对宫女说话,他也没有高声刻薄过。公子如玉,当是如此吧。
然而,纪千尘已经知道了凌宝儿的结局,知道了温润皇子是怎样一副虚伪的外表。那么相比之下,她倒觉得凤决的任性肆意要率真得多。更重要的是,她也喜欢好东西,是同道中人。
纪千尘正愣着神,不曾顾上答话,便听见窗外廊下一串清脆的铃声徐徐而来。
这几日,她已经渐渐明白了承西殿廊下为何有那么多的铃铛。凤决才不是个有闲情雅致的人,那些铃铛的作用,应该就是通风报信。
就如她初来那日,她轻易地走入了内殿,并没遇着一个宫人,可是凤决看见她的时候,脸上却一丝意外也没有。
纪千尘把目光转向门口,果然,王才来了。
“殿下,皇后娘娘听闻殿下近日胃口不好,食欲不佳,今早吩咐了几句,方才便有御膳房的人送了几尾活蹦乱跳的鳜鱼,问殿下想怎么吃。奴才自作主张,把鱼留下,叫人回去了。”
凤决沉静的双眸看不出什么情绪,他略一点头,轻声说了句:“好。”应当是觉得王才的处置合乎心意。
凤决在衣物器皿上都十分讲究,唯独饮食清淡。纪千尘听采玉说,他以前并不这样,自从与星蜀大军一场恶战,他从青石岭死里逃生回来,胃口便没有好过。
这些日子,纪千尘已经领教了这里的膳食清淡到什么地步,一般难见荤腥,连油盐也少,简直和吃斋差不多。
这个是让她最受不了的一件事,一来,她病刚好,正需要吃点好的补补身子;二来,她还在长身体。上次在水里她总觉得殿下看了眼她的胸前,目光有点鄙视,后来回味了一下,觉得应该是原主太瘦,需要适当的蛋白质和脂肪来帮助发育。
纪千尘做梦都快要咬人了,这会儿听见王才说有鱼吃,一双小鹿眼变得晶晶亮。她插话道:“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若是喝着乳白色鲜美的鱼汤来赏娇花流水,想必比美酒更有滋味。”
和迂腐系统待久了,纪千尘说话也自觉文雅了许多。
“宝儿姑娘真风雅,吃个鱼也能想到这些。”王才笑道,“且不说别的,单瞧着姑娘插的花,便是独具匠心。”
书房窗边的矮几上,白玉瓶里插着几株兰花。没有盛开的花朵,只有青翠的带状叶子,夹着一星半点儿白色的小花苞。
花虽未开,风起时却有幽幽的花香,似兰似荷,并不浓郁,沁人心脾。王才问过她,这是什么道理。她说,那是因为插花用的,是荷叶荷花上的露水。
人道是,君子如兰。纪千尘觉得,皇子的书房里若是插花,过于芬芳妖娆,反倒失了气韵。兰花虽素雅,花开时白花吐黄蕊,反不如只要一星半点的花骨朵素得彻底。
王才不夸她还好,他这一夸,凤决幽幽的眸底像染了霜,阴暗的冷意让人脊背发寒。
凤决也看出来了,她虽然大大咧咧,有时很莽撞,其实心思是常人所不及。她这心思若不是费在插花上,谁又知道是友是敌。
他对这小宫女几番试探无果,仿佛几拳头砸在棉花上,看见她过得没心没肺、怡然自得,便没来由地恼火。
他冷着脸:“鱼汤太腥。”
王才眨巴几下小眼睛:“要不然,换成鲜虾吧,肉质最嫩。”
“虾也好吃,”纪千尘兴高采烈地点头,“椒盐和白灼都好,又不腥。”
“不好,”凤决依然冷着脸,“虾肉虽嫩,没什么回味。”
“再不然,炖个鸡汤给殿下补补身子,”王才伶俐地说道,“奴才会吩咐小厨房,把油星儿都捞走。”
“鸡汤更好,加什么都好喝。”纪千尘一双星星眼,差点流口水。
“有什么是你觉得不好吃的吗?”凤决横了她一眼,薄唇吐出一句话,“午膳就吃青菜和豆腐,一样荤的都不要。”
“……”纪千尘满脸失望,水汪汪的眼睛里星星跑光了,只剩下蒙蒙的雾气,她微微噘着樱桃似的小嘴,默默地生气。
凤决看了眼她嘟着的粉唇,眸色不自觉地深了深,视线撇开她,又叫住了王才。“鳜鱼放久了也可惜,倒是可以留着晚膳时吃。”
纪千尘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又亮了,她看见凤决侧眸对她说道:“你不是心思最巧?就给你个机会。我要有鸡汤的鲜美,虾肉的滑嫩,还不能带腥味儿。晚膳时,就吃你的手艺,不许找厨子帮忙!”
先别管这道难题怎么解,纪千尘现在觉得,只要是肉,就没有不好吃的,也没什么能难住她吃肉的决心。
她激动地一把抱住凤决的手臂,整个人都几乎要贴上来:“殿下,你真好,你真是好人!”
凤决条件反射似的用另一只手,护了护自己的衣袖,又来?扯破一件还不够么?
还有,这算不算是又一次投怀送抱?他瞥见她粉嫩嫩的小脸,病好之后,她的水色更加诱人。还有,她的目光是清澈而纯粹的,纯粹是想吃肉,和他的美色半点关系也没有。
可是,他怀疑自己中了一种毒。自从那天在水里被她亲了,他现在只要一看见这两片红润娇艳的软肉,他就想咬。何况,此时还离得这么近。
他喉结微动,琥珀色的眸底泛过微光,手上却一个用力,纪千尘被推倒在地。她一脸懵,可怜巴巴、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凤决的脸色阴郁,低沉着嗓子说了三个字:“滚出去。”
滚就滚,纪千尘出了书房还觉得自己像个气球,快要气炸了。这个人真的是有病,哪有人被夸了,是这样的反应?
王才看出她的神情,在一旁宽慰:“我劝你还是看开些,你自己想想,殿下每次碰上你都没好事,不是被你吐一身,就是被你扯破了衣服,谁能不怕?眼下,你该好好琢磨琢磨,用鳜鱼做点什么才是。”
他说的有道理,纪千尘一想到肥肥的鳜鱼,心情欢快了许多。“你就瞧好吧,旺财公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