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妄说话的口吻一贯的沉稳,白素的声线里没多大情绪,只是很平静的告诉她这么一件事情。
他垂头看着她,稀薄的晨光从身侧打过来,睫毛在她鼻翼上留下细而密的阴影。
时迁没有抬头,她没看到头顶上的这双眼睛此时柔软又温情。
只听见他轻声的开口:“你能带我看看吗?”
昨天有提到说要来学校展览馆看看,但是她避开了他继续说下去,没有想到他就这么直接来了,还是一早就在这里等。
如果,她今天没来,他要等一天?
显然不会。
所以许妄的等,无非只是凑巧罢了。时迁想。
她把手收回来,没有答话,只是手上的动作转变了方向,把画具收拾起来往墙角放。
看她一言不发的模样,许妄皱眉,刚刚触摸过她手背的那只手往手心里收了收,心里笼罩上一层厚重的雾霾。
时迁的心情不好,在这样的情况下她第一次强行和人相处。
但是她摆不出好脸色来陪许妄。
她径直走,然后背对着许妄停下一秒,后者跟上,她没等他走到身侧,又重新迈出了步伐。
赶时间完成任务的样子。
许妄步子大,很快就跟上她。
“吃过早饭了吗?”许妄问。
时迁低着头走,两秒后嗯了一声。
许妄侧头望她一眼,眼底晦暗不明的神色。
这个点她会从时家来学校,发生了什么其实并不难猜。
她的情绪都在脸上了。
早餐大抵也没吃。
时迁以为他的下一句会是,我还没吃。
出乎意料的,许妄没说。
“壁画上要画什么?”许妄换了一个话题。
时迁轻轻的长呼出一口气,看向前方,似在调整情绪。
她叫他:“许妄。”
她没有说话的心情。
“我只想让你陪我逛逛展览馆。”她的话还没说,许妄就自动接上了下一句。
依旧是四平八稳的语气,也藏着某种坚持。
时迁一怔,侧头看向许妄,和他的视线相撞在一起。
这双眼睛在冬日的光线下显得更柔和。
和他人一样,属于造物者偏爱的那类,从内而外散发出让人忍不住赞叹的魅力。
这个人,果真是每次都能撞上她狼狈的样子啊。
她突然笑了笑,但并不是因为开心,而是因为这些难以追溯的巧合。
“你笑什么?”许妄问。
她回过视线看着前方,摇了摇头,说:“我没说不陪你。”
“那早餐呢?”许妄不动声色的得寸进尺。
*
*
这一次买早餐的是许妄,和上次一样,两杯热牛奶,灌汤包,两份。
他把一次性筷子撕开放在碗上推到她手边。
时迁先喝了口牛奶,忘了刚才许妄问自己吃早餐了没有的时候她点了头,拿起筷子低头吃起来。
许妄的眉心松了松。
安静的吃完早餐,她带着许妄去展览馆。
这个点,展览馆正好刚开,可以躲过那些来拍照的人。
展览馆占地面积很大,分前中后三个区域,最靠近门口的属于前,是一些学校历年来留存下来的重要物件,左侧有一面十平米的立体墙上放满了学校近些年来的奖杯,右侧是历代校长的画像,画这些画的人是校长在任时选出来觉得画工最好的学生。
中央的位置摆着一个巨大的玻璃柜,厚实的玻璃壁里安静的放着一樽历史悠久的古物。
见许妄的视线落在那樽呈酒壶形状的古物上,想起来许家世代都是收藏家,看到这个自然也就比常人更敏感。
她看了一眼玻璃前的银色雕牌,上面刻着它的名字和朝代,正要开口。
许妄问:“这是元代的龙泉窖酒壶?”
许妄问的时候,时迁刚把不太顺口的名字看完。
她回头望向许妄,后者的视线始终注视在那樽玉壶上,柔和的眼底添上几分肃穆。
“没错。”
许妄判断的一字不差。
她顺着许妄凌厉的视线也看向那樽玉壶,以她的角度只能看出它瓶型优美,刻花绘图精致,色彩一流,瓶身在白色的灯照下披上了一层神圣的色彩。
古人的手艺精绝,后人叹为观止。
这是她来往展览馆这么多次,头一回这么认真的端详这樽玉壶。
情不自禁的,她向前走了一步,手心轻轻贴在防震玻璃上,视线轻柔,指尖轻动,似乎能够透过这层玻璃感受到玉壶身上沉淀下来的历史气息。
白色的光线穿过玻璃平面折射在她素净的脸上,她的眼神纯粹,五官里生出的其余情绪像是在这一瞬间被抚平,剩下宁静的安然。
许妄的视线在她走近的那一刻就被转移了。
她的专注,她的赞叹,扫去了他原本的思绪。
回过头的时候,许妄正好放下手机,最后一个维持的动作是在拍照的姿势。
她还以为许妄已经见过许许多多这样的奇珍古玩,早就习以为常了,没想到他还是不舍得落下任何一道足迹。
后又想,这个人是许妄,理应如此。
“我以前都没觉得它有这么美。”时迁的声音很低很低,仅仅在两个人的距离内才听得清的音量。
许妄看了她一眼:“我也是。”
时迁:“你以前见过?”
他才第一次来,第一次见,怎么就成也是了?
许妄微微一怔,随即板正神情说:“玉壶这一器类很多相似,它们各有特色,每一件都很美。”
她点头,确实。
作为一个外行人,她也无法站在专业的角度来分析和评价。
“美是相通的。”许妄看着她说。
没等她回应,他又说:“如果你感兴趣的话,我可以给你普及。”
他用眼神询问她的意思。
也不是不可以,她想,于是欣然同意:“好。”
中间区域的展区也摆放着这么一件古物,许妄依旧没看铭牌就说出了它的朝代和名字,还对她普及了它的身世和历史。
来到画作展区的时候,许妄站在一幅画前,好一会没走。
时迁跟过来。
“介绍一下吗?”许妄没有回头,此时的展览馆里除了他们也没有其他人,安静的恰好。
身后的人没有回答,知道他是在明知故问。
但还是回了一句:“不需要介绍。”
许妄提了提嘴角,视线落在画的左下角标签上,金黄色的卡牌上写着时迁的名字。
这一块展区展览的是本市的优秀画作,画这些画的人都是得到过很多奖项和认可的人,时迁在这里面并不算尤为出众,但却是年龄最小的那个。
也是许妄最熟悉的一个。
站了一会后,许妄才转身:“确实不需要介绍。”
然后接着看下一幅画。
时迁觉得以许妄对艺术的涉猎程度,应该也不需要她向他介绍什么。
在画展区停留的时间最久,在进到下一个展区的时候,许妄问她:“画那一幅画的时候作者在想什么?”
时迁隔了几秒才反应过来许妄说的是她画的那幅画。
许妄回头又望了一眼那幅画,证实了她的猜想。
这是他看完这么多作品后问出的唯一一个问题。
她片刻的哑然。
这幅画她当时是在到佛罗伦萨美术学院艺术进行一场为期三个月的交流时参加的一次竞赛中画的,当时她在想什么她自己都忘了。
又或者是什么都没有想。
从心境里走出来,融入画境。
“忘记了。”她说。
许妄的声音又轻又柔,微风拂过般:“想想。”
说完,进到最后一片展区。
许妄自顾着看书法作品,雕刻艺术品,还有一些名贵的瓷器。
这些他已经屡见不鲜,不过他依旧细细的看着,他的眼神里温和却又带着穿透的力度,看到别人看不见的深层。
这是她第一次这么认真的看着许妄,修长挺拔的身姿缓缓在每一件作品前停下,抬头的神情认真又敬仰,无形之中像是被笼罩在某种光环下。
许妄,这个在她十三岁那年认识的男生,当年她以为是误打误撞的偶然,她以为她是哪个管家的孩子,没想到后来再次相见,他是时家至交好友之一许铭清的儿子,按照辈分,她应该叫他一声哥哥。
五年过去了,许妄这个人不知不觉的竟在她的生命里留下了不少足迹。
绝大多数的见面都不是很愉快。
例如今天。
可是很神奇的却是,她现在心里很平静,甚至暂时把早上的事情忘到了脑后。
效果比画画还要见效。
或许是因为置身在展览馆的缘故,她想。
许妄这个时候回头看了她一眼,看她站在一旁发呆。
她快速收回思绪,不知道遮掩什么似的拿出手机看了眼时间。
许妄问:“你赶时间?”
虽然不是,但她还是嗯了一声。
嗯的随意潦草,没有可信度。
许妄又问她:“想起来了吗?”
“嗯?”
“画那幅画的时候你在想什么?”他耐心的重复那个问题。
时迁又是一怔。
她刚才根本就没想那幅画的事情。
看着眼前的许妄,时迁说不清什么情绪,只是突然想要捉弄他那么一下。
“这都看不出来?”
许妄微微扬眉。
她看上去心情变好了不少,又快到回到最初那个有点嚣张的“芭比娃娃”的样子。
“嗯,看不出来。”许妄如实的点头。
因为说话的声音要压低,所以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很近,尤其是当许妄微微垂首对时迁说话的时候,画面看上去有几分协调的亲昵。
时迁退开他一步:“自己猜。”
许妄倒也不怪:“猜中了有奖?”
时迁没有吝啬的配合:“有。”
作者有话要说:不是碰巧不是意外,只是许妄认真了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