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你张良计或是过墙梯。
戚九睡意顿消,扯回自己被擒住的衣袖,“谁稀罕吃你那破鱼面饺子,偷来的钱买的吃食,嚼烂吞在肚子里还不得生蛆流脓?”
东佛嘿了一声,手指着戚九的脸,“分明是你欠了俺的更多,怎么反倒俺要像孙子似的,先溜舔巴结着你?”小声嘀咕道,“娘们儿唧唧的个性,就是不爽利……”
猛一把再揪住戚九的衣袖,嘶嘶得灿烂笑意像吐信子的黑蛇,“小兔崽子,你昨天吃的东西便全是偷来的钱买的,怎么不见你肚子痛?啧啧,你这般瞧不起俺,若不然你现在便吐还给俺,或是屙还给俺,怎样?”随手竟要扒戚九的裤子。
冤家!活活的冤家!
戚九抵死扯住腰间横澜,边踹东佛边唤道,“你这人连男人的流氓都要戏耍,真是条赖皮爬虫!”简直比谢墩云还要泼皮无赖许多。
东佛嘶嘶笑得愈欢,“昨夜里的莺花娘子也躲得没你这般欢快,难不成你这浑身上下早被上官大人下了聘,旁人碰也不能一碰!”
又拿他比作女人,甚至出言不逊,少瞧不起人了!戚九伸手拔出发间簪刀,照着东佛的手背细微一划。
尚未看清到底见血没,东佛旋即松手,紧紧抱着手背痛苦喊疼,看似是划破皮了。
戚九正色道,“开玩笑可以,但是再诋毁我与大人名誉,我就削你全部手指,叫你永远做不了妙手千佛。”
东佛知道打不过他,暂忍住痛,嘴里倒抽着嘶嘶冷气,道,“俺只是和你玩玩而已,偏你当真了,真是个小兔崽子。”
“再说,俺从小到大就学了这一门活命的手艺,俺好心想请你吃些不一样的,你却自以为高尚,频频嫌弃俺……”
“你和监牢里欺负俺的那些人一般残酷……太残忍了……”说至此,难免触动一些不为人知的艰难困苦,扭头径自走了。
戚九跟在他后面,看他背影里有些孤独寂寞,拉得极长,不由回忆自己与东佛第一次的见面,纵使至今,他也未曾真正见识过对方的庐山真面目。
唯觉得对方素爱以低垂的帽檐压住眼睛,满脸的浓密胡子,有些拒人千里之外的谨慎与敏感。
其实,戚九甚至不知道东佛的年纪是老或幼,只因为他行为举止奸猾,又留着一把遮脸的胡子,就觉得他是个老奸巨猾的老江湖。
不由提高嗓音问,“东佛,你今年贵庚啊?”问了好几次,才听他鼻腔里哼出一声。
“贵庚你个头的,俺今年刚刚二十,就是个混账任人骂的下贱毛贼,哪里有个贵字可言?”
原来竟比自己小。
戚九凭空哈哈笑了起来,“看你那满脸的黑毛,我还以为你有而立之年,竟是弱冠。那你自此往后可不能随便再叫我小兔崽子,我早是你哥的年岁。
东佛啐了声,“无聊。”
戚九反觉得有趣,无意瞧见东佛偷偷伸出舌头,似乎舔舐手背的伤口,犹像丧家之犬的落拓可怜,旋即又用灰袍长袖掩盖。
登时感悟东佛小小年纪,为何苦苦蓄髯的初衷,大约也只是希望在牢房里少遭受狱霸的欺凌吧。
可恶之人必有可怜之处。
想来,他自己丢了记忆而已,记忆之前有没有做过杀人放|火的极恶勾当,又不为所知,怎么能擅自笑话东佛不够体面。
无论是谁,能活着就是件最不容易的事情,更何况人生百载,指不定便浪子回头。
戚九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对准东佛后脑勺一弹,东佛吃痛,当即便怒不可遏。
戚九送他一个灿烂无比的笑脸,“我以一石换你一石,扯平了,走,现在还你人情,这次哥请你吃鱼面饺子去!”
东佛道,“俺呸!”
两人打打闹闹,推推搡搡,混到晌午时,才去了鲤锦门位于堘洲的分门。堘洲分门亦是隐藏起来的一界幻彧,上官伊吹仅教了戚九一人识别方法。
进入分门后,门徒早收到上官伊吹的安排,恭敬将两人引入厢房休息。
戚九趁东佛东张西望的空隙,招来门徒一问:上官大人昨夜可曾归来?话未说完,脸已熏红,极力掩饰着。
门徒恭道:上官大人并未夜归。
竟没有履行承诺,难道……是遇见了某种麻烦?
戚九先遣走人,东佛后问,“小兔崽子你咋啦?俺瞧你的脸色骤变,涂了墨汁一样黑沉沉的。”
戚九摆摆手,“话说,你打算什么时候混入龙家祖宅,提前隐蔽自己的身份?”
东佛像卖个关子,故意原地踏步,转了三圈,引得戚九的目光追随半晌,才道,“三日后的仲秋节,我会和你一并去。”
戚九凝眉,“在鸣州城时,你与上官大人敲定的方法,可不是这样的。”
东佛道,“方法是死的,人是活的,甭管黑猫白猫,捉到耗子的就是好猫。”
“再说,俺们早说好的,一切行动,你要听俺的安排,对吧?你不会抵赖的吧?”
戚九本不想应承他临时改变计划的胆大妄为,可是冥冥中又觉得上官伊吹不能依照承诺,准时显身堘洲城内,必定有事耽搁。
他,真有些担心。
遂道,“也好,跟你在堘洲里转了一圈,发觉你走街串巷是个老江湖,应该很有主意。”
二人重新敲定计划后,连着两夜,上官伊吹自始至终未能出现在堘洲分门,戚九不间断回忆起林间再别时,上官伊吹那种毗邻大战的警戒状态,尽管对方掩饰极好,但是每逢回思,戚九的心头紧张便一层加盖一层,重重叠叠积累到透不过气来。
终于到了仲秋佳节,整个堘洲城内张灯结彩,家家户户设拜月坛,菊桂迎芳,处处洋溢着阖家团圆的喜悦气氛。
戚九特扮作烨摩罗人,卷曲的淡色长发以金丝束作高辫,配以六菱金珠嵌红白宝石的头链自双鬓缀于额心,身着翠绿色饰云雷金纹紧身半袖,下配墨玉色点卷草纹灯笼裤,肩头斜挂吉祥如意淡金色披裟,耳环,项链,臂饰均是奢贵又不失典雅的上乘制作。
戚九瞬间觉得四肢百骸加上头,均均得重了三四倍分量,推门正遇见灰袍加身的东佛。
东佛俨然被他周身散发出金碧辉煌的装饰折了一下眼睛,呆站在原地动也不能。
戚九道,“我可不是轲摩鸠,别看错眼了。”
东佛盯着他上下露出的一截细腰,绿云云里白蒸蒸,虽不比女子般纤细,竟能勾住任何人的视线似的,嘴里嘀嘀咕咕道,“俺说他女里女气的,还不承认……”无意识又瞟了几眼,益发看得有些停不住劲儿。
二人雇了马车,将上官伊吹命人早准备妥当的礼物一并雇人抬着,行了大约四五里路程,始才在堘洲城最靠及霖山处停脚。
龙家祖宅便像巨大的白色巨石阵群屹立山前,深宅厚院毋须赘言,仅瞧今夜祭月之间,往来于大门外的人早已络绎不绝。
戚九递上拜匣,里面盛放着香水行老板亲笔书写的拜贴与礼单,这些当然也亏得上官伊吹提前关照妥当,北周内但凡有见识的,不会不给鲤锦门翎首这份薄面。
顺理成章,迎客的仆侍先瞧送来的礼物丰厚阔绰,再瞧戚九面容尊胄无比,简直就是烨摩罗特来的贵族,口口相传,前后苑子里的婆子丫鬟小厮都忍不住故意绕道,探头探脑,躲在私下里直勾勾得打量着戚九。
戚九觉得自己像蹲在假山上,惹人观瞻的猴儿,东佛反拿胳膊肘子顶他一下,道“她们都在嫉妒你。”
戚九呵呵:人靠衣装,佛靠金装罢了,再说,我又不是花枝招展的娘们儿,再看剜她们眼珠子。
东佛低语道:别介,人家窥伺你,是夸你漂亮呢!
戚九:我讨厌漂亮。心想,上官大人才叫漂亮。
一时,迎来了四五个仆侍,将他隆重往祖宅深处引,戚九趁机道,“敢问茅房在哪里,我这位兄弟肚子疼。”
立马有人将抱着肚子的东佛往茅房领去。
二人暂时分道扬镳。
戚九继续一路跟随,龙家祖宅内部结构错综复杂,堪比一座富丽堂皇的迷宫,鹅卵石路交叉着汉白玉,阡陌纵横,沿途弥香,牡丹金菊各自妍妍,幽草碧树竞相连天。亭台五彩纷呈,水榭妙韵十足。
戚九边臭骂龙竹焺占了彣苏苏的好生活,边以炯炯目光扫量每一个路过的人面背影。
东佛大约告知过他老聋子的最大体征,便是两只耳朵一大一小,背微驼,年近知天命时。
不过被他盯着细瞧过的人,均已某种惊艳的目光回礼,反叫他颇为尴尬。
最终戚九被引致龙竹焺的书房里,进门满室文墨书香,斗转精神,龙竹焺着宝蓝色修身长衫,同样白鹤金冠梳着精气神十足的高辫,两条长腿肆意摆在矮榻上,侧着挺直的后脊,单手执书作深思状,眉弓里藏着浓到化不开的厌烦气,足见他对于逢年过节来说,极为嫌弃。
而戚九正是他不想见到的扰客一位,只因鸣州香水行与他有生意往来,加之香水行的老板亲笔书写拜贴,不见又失了体面。
一见戚九初时,他的表情倒是骤亮一瞬,不过戚九今日装扮实在隆重,或许龙竹焺早忘记了戚九与他有一搂之缘,随随便便相互应付几句。
戚九竭力保持微笑,尽量只恭听,不作答,句句都是阿谀奉承之词,显得自己就是来龙家吃月饼的,别无所求。
果不其然,龙竹焺很快厌烦与人客套的虚词,根本没有对答几句,此时,一个身穿浅蓝色金福纹路劲装的男子掀帘子,健步如飞进来。
龙竹焺一瞧男子过来,眼神立变色彩,当男子附在耳畔说了什么。
戚九瞬间从龙竹焺的表情里读出来一丝无法掩饰的狠厉。
看来彣苏苏他们三个,已经正式启动刺激龙竹焺离开龙家祖宅的一系列计划了。
果不其然,龙竹焺再无应付戚九的闲暇,寻个理由提腿出去了。
戚九接着被仆从毕恭毕敬请了出去,在汉白玉与鹅卵石路交叉之间,再来回折腾了好几次。
最终来至他梦寐以求的龙家拜月坛前。
其实说是拜月坛,那都是小门小户搞的小场面,龙家的根基深厚,建个坛着实小气,索性盖了一座九层九的天圆地方塔,看规模,莫说拜月,纵使是把莹盘圆月给摘下来,都毫无压力。
此刻已是近昏,塔间弦重鼎沸,笙芋之声,宛如云外,龙姓的宗亲全部聚集于此,不论蓬头垢面,或是肥硕漏油,仲秋节当夜都是要阖家相聚,对月畅饮的,怀古感今的。
等所有人坐定,戚九端着一盘月饼,假意混在嬉嬉闹闹的孩子堆里分发美食,从第一层开始仔细找起,不论是老聋子,或是右手掌有诡异的人,一概不能放过眼去。
寻到第七层的时候,有人趁他专心致志,一把将人拉至阴暗里去,戚九反抗,发现是东佛。
戚九连忙问他是否找见老聋子。
东佛笑答:那些人怎么会摆在明处,叫你随便一眼就看出究竟。
遂安抚戚九有些毛躁的心情,边指向月华下的一片天空,唇角扬起嘶嘶笑韵,“且等着,俺安排的好戏在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