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闲话的人,不知是谁聊到了什么兴处,啧啧羡赞:翎首确实长相嚣艳绝伦,北周内男女老少,凡是长眼睛的,哪个瞧见了不被勾着魂儿,溜溜儿扯着走?
另一人慌张阻道:莫谈此事,当谨蚀骨之祸,从口而出。
赞美上官伊吹的人笑笑:“都是自己人里随便说的,再不乱讲。”可是言谈间底气虚减七分,话里掺杂了难以形容的害怕。
一阵沉默。
又有其他的门徒恰从外苑过来,瞧见几人神色严肃,不由笑道,“今日翎首可能不回来了,你们几个放松些,平常都跟猴子似的,今天怎么都跟霜打的茄子样?”
一人怯问道:那龙家大爷吃了辣烧铜锅骑骆驼,花样儿轮着使,现下又把咱翎首请去哪里了?
来者笑道:还能去哪里?两个人一早骑着骆驼满沙窝里跑,一身臭汗黏了沙子,现在双双往烨摩罗人开的香水行里洗澡去了。
众人一度无声。
戚九右眼皮子跳得厉害,转身往破魔裸子塔走去,他记得上官伊吹的书房在破魔裸母塔之下,到了鸣州分门应该亦是如此。
沿路问了几人,果然来到子塔下的书房门口,书房里面微微响动,朱门一推,大步流星走出来个人影,怀里抱着堆作小山的公文,与直接心不在焉的戚九装个满怀。
戚九一个屁墩儿跌在地上,公文哗啦啦得抛起,又哗啦啦得砸下来,降鹅毛大雪似的。
再看,对方竟也狠狠跌坐在地上,盯着戚九傻瞧。
戚九赶紧道歉,把人扶起来,又帮忙捡散落一地的公文,随手拈来一本,打开略看。
上官伊吹的字体峋长有力,字格风骨如梅,若是细看,每个字略有左斜之姿,与他柴苑拿的三页黄纸上的字迹分外相仿。
对方一把抽走公文,言辞正色道,“大人的东西,从不准许下属们随便观瞻。”看戚九的眼神,更像是看无关紧要的外人,还是个异域的外人。
戚九赶紧一礼,客客气气道,“敢问这位门徒大人,咱家翎首寻常里喜欢用哪只手書字?”
对方很受他这一套礼貌,边将散乱的公文重新叠好,边回复着,“你不是翎首大人从咸安圣城一并带来公干的吗?我以为你自己就清楚。”
“翎首他右手使刀,左手执笛,双手并用,不过据闻他嫌右手挥刀见血,不够干净,所以才以左手执笔。”
戚九心里咯噔一拧,右眼皮当即不不跳,换成左眼皮。
谢过对眼面露狐疑的人,戚九独自出了鲤锦门的隐秘出口,街上照旧的车水马龙。
他还没自己孑身一人出过门呢。
心里的小紧张和小雀跃双双鼓吹,戚九便兴冲冲得四处打听,逢人就探问鸣州城内最奢华的香水行怎么去。
奇怪的是,回复他的人指明路后,均以某种另色眼神将他从头到脚细细刷量一遍,瞧得戚九汗毛屡屡耸立。
想着那个龙家大爷的请客一定不会寒颤,戚九就直奔着最贵的地方猜去了。
果不其然,最贵的地方一定是最杀眼的。远远人未到,金碧辉煌的珠宝气息,伴光招展。
四座殿塔仿佛隆装盛出的妖娆女子比肩而立,纯雪色大理石包围整座建筑,玻璃、玛瑙、彩石各自钩嵌成大象,孔雀,睡莲等绚丽多彩的图形,夺人眼球。
一道人高的红砂石墙围绕三方,触目之地皆是耐旱的簕杜鹃,花妖叶郁,别有天地。
三三两两的游人往返期间,有男有女,多是外族人,北周的国祚鼎盛,万国来朝,唯独良家女子不得肆意出入公共浴室,以免落人话柄。
一瞧这满眼放去的奢华无度,戚九总觉得分外熟悉而亲切,想自己这套肉壳长得天时地利人和,若是浑水摸鱼,一定不会被人轻易察觉。
正寻摸着要不要翻墙头的空档,有人一把猛拍戚九肩头,险些将人撂翻。
戚九怒目回瞪,对方的胸肌黝黑浑圆,两颗黑豆像眼睛一样瞪着自己,戚九旋即呵呵抬头。
一对黑洞洞的鼻孔,叠着一双精豆豆的眼睛,配一颗圆溜溜的脑袋。
戚九楞没憋住,噗嗤一声笑出来。感觉胸口一窒,整个人被铁拳提至半空中。
粗鲁的汉子吼道,“你这只烨摩罗的耗子想被捏死吗?居然敢跑到门外躲闲,快滚去干活!”
戚九双腿乱摆,禁不住道“大黑哥你误会了,我是来找人的……”
对方也不知道凭什么认定他是香水行的人,直接提着人,大步流星得往偏门里走去。
一路繁华落尽,才入门后,大汉一把将人推搡出去。
戚九步步错退,后脑勺撞在绵软的东西上,适才停住脚步。
回头道谢。
三位长发碧眼的异族美女,咯咯笑道,“这位小帅哥,好硬的头啊。”中间的那个有意揉抚自己的胸口,细眉微蹙。
戚九尴尬,还来不及解释,三位美女已将他团团包围,像云朵一般松软,嘻嘻笑笑直接送往浴殿的替衣处。
里面凡是伺候人的均是面容清丽的异族男女,纤细的身体穿着翡翠色的绿纱,伴着烟状的水汽,犹胜仙境。
“该干活了,小帅哥。”三个美女娇笑着让戚九换了衣衫,下着绿油油的半腿灯笼短裤,裸赤的胳膊上套双金色的臂环,耳戴垂肩的蛇形耳环。
堪称流光溢彩并暴露无余。
戚九对照铜镜一望:妈呀,跟那没脸的轲摩鸠如出一辙。
一位女子巧笑倩兮道,“小帅哥可是来自烨摩罗?你穿越乌木苏沙漠,来到鸣州城可有几年了?”
戚九摇头,两只耳环打在脸上像抽耳光一样。
另一女子随笑,“不可能的,烨摩罗但凡是有些身份的男子,从出生起都要打耳洞的。”
只可惜……女子的笑意渐渐隐退,“现在有身份的烨摩罗男子,竟也流落至他乡替人使唤,果然是战败了的一方……”
第三个女子瞪她一眼,双手捧着一个精雕细刻的果盘,端正摆在戚九头顶,谆谆告诫道,“别理她,她就是太思念家乡了。”朝戚九温柔一笑,“我们姐妹三人来此七载,终学会北周有个话叫……落地生根,既然不远千辛万苦来此求生,北周便是家了。”
期间辛酸,也不尽是寥寥四字能道清楚的。
戚九瞧她眼里透出润气,余下的两个也都各自别开头去。
家。
戚九心里忽得一颤。
那他又为何只身来此?记忆深处可曾有家?
亦或是,穿越了一切艰难险阻,包括记忆,只为了与某个人不断相逢?
美女推他一把,戚九顶着硕大的果盘,跟着其他的仆从之后,往喧闹的三座高殿中央一一穿行。
浴场里别有一番酒池肉|林的风情,女子柔弱的欢笑与男子爽快的挥霍相互织叠,于水中,雾中,晶莹剔透的灯中,勾合成一池不用编织的幻彧。
哪里有放纵无度和骄奢淫逸?这里便是。
哪里有放大的恶欲和逃避的灵魂?这里便是。
戚九头顶果盘鱼儿潜行,不断的有人从里面取走水果,头轻了以后,再有人添加入更多的水果,让头变重。
转了几圈,戚九已经快晕吐了,自己伸手摸上头去,抓个释迦果先吃着解乏。
浴场里哪里都是香妍的,可是冥冥中有一股香极乐的香腻远道而来,等这股香混在凡俗的香堆里,狠狠撞击在戚九的胳膊上时。
戚九定神。
撞到自己的女子身穿曳地长裙,白花花得像从雾气中诞生的仙子,不过她的胸脯很有高山深涧的气场。
戚九旋即别开脸。
女子媚笑,“小哥哥,失礼了……”
怪异的香气瞬间消匿。
“没关系……”戚九不禁回望,那抹婷婷袅娜的身影,继续混合在高低起伏的躯体中间,唯有曳地的长裙,像影子一般紧紧追随。
话说,北周的女子可以肆意进入香水行吗?不对,看那胸也不该是良家女子,也不对!她身上的香味,与银碎上的香气如出一辙!
戚九急忙踮脚追了几步,那女子早融入漠漠水烟去,再无踪迹。
浴场里的掌监将他揪了一把,暗示戚九不许东张西望,戚九只得跟着其他往第四殿的方向走去。
所有大门属第四殿最奢,开门之后,芬芳馥郁的凉气劈面铺来,洗浴完毕后的贵户们皆被引来此地纳凉散汗,巨大的孔雀翎扇鼓以风轮,自砌成高墙的冰块面扫扫而过,凉意徐起,殿中高垂下来的冰蚕丝凉帐,吹如一池皱波。
帐中有斗械的巨大响动,亦有人在欢笑,笑意伴着风情,不觉洒脱非凡。
领着他们的掌监暗暗叮嘱:今日龙爷特包了第四殿,专门宴待贵宾,你们足各的都要当谨着伺候。
戚九当即便知自己猜对了地方。
还不及他张目望去,掌监的手滑过许多人,最终单落在戚九臀处,拧了一把,“小子,新来的吧?叫什么名字?”
殿内凉风顿时化作料峭冷风。
掌监:“我刚才看见你偷吃了一个释迦果,得扣月钱。”言闭,拍了拍捏过的臀处。
“至于该扣多少嘛……等会儿你伺候完龙爷与贵宾,往我那里去一趟,听见没?”
戚九忍住踹他的冲动,乖乖笑道,“好,你等着。”
冰蚕丝凉帐内暗潮汹涌。
上官伊吹与龙竹焺各骑一头木质大象缠斗半晌,木象的整个关节均由连杆与齿轮构作,运动粗笨但已然是巧夺天工之作。
木象上的两个男子头脑相当,机智比肩,可谓势均力敌,故此谁都不愿轻易被对方击下象来。
此刻正是鏖战最高险的阶段,周围观者皆屏息凝神,甚至忘记眨眼。
终而,上官伊吹险胜一招,催着木象粗大的鼻子连连攻击,将龙竹焺逼至转角后,侧躯猛击对方最明显的缺陷数十次,直将龙家大爷与胯坐的庞然大物一并撞翻。
木象倒地后轰然碎成一堆,而龙竹焺坠地前,鹞子跃林,单掌伏地一滚身,潇洒地稳立睡莲池边。
见他头束高辫,五官丰朗,一身蓬勃肌肉毫不遮掩,胯间系着藏蓝色的浴袴,赤膊赤足,看似风流蕴藉,实则眉目中存着某种刻骨的坏意。
他抬头看着上官伊吹,言辞恭谨道“大人真是青年才俊,功法盖世,非但斗象稳操胜券,连白日里深漠赛驼,亦是佼佼领先。”
上官伊吹淡笑而道,“就是吃烨摩罗的灼心椒,我记得也比龙当家多吃了许多。”
“一两根吧……”龙竹焺漆黑的眸子底迸出幽光。
上官伊吹当然知晓对方心思并不在比较胜负,侧身飞下木象,身上的绯色浴衣彤彤灼烧,直蔓延到每一个看进眼里去的地方。
他略瞧一眼碎烂的木象,道声“可惜了。”颇有些一语双关的微妙。
龙竹焺旋即拱身一引,将他带会莲池边的宴席旁。
双双落座后,龙竹焺接着话尾道,“并不可惜,龙某人一生心里排着三大夙愿。一是要赚尽天下可赚之财。”很明显,他做到了,而且做得极好。
“二是要结识天下权达之首。”他的目光紧盯着上官伊吹的脸,别有深意。
上官伊吹反笑道,“那可不巧,女帝才是北周既富且贵至极,想龙当家两个愿望都落空了,真是可惜。”
看到对方目光闪烁,上官伊吹转移话题问,“那第三个夙愿可是什么?”
是什么?龙竹焺禁不住无情一笑,表情中沁出的杀光一闪,旋即替代成不厌烦的样子。
道,“不过龙某人不久前,又有了第四个夙愿。”说到此时,他的目光又追在上官伊吹的脸上,继续别有深意道,“钱多了,人腻了以后,就总想找点难题,叫自己开心开心。”
上官伊吹笑笑“我想,我猜到一二了。”
“不过这是不可能的。”上官伊吹的长指,故意抚触在自己半颜的紫龙睛纹面具上,“我的脸上有层诅咒,阴毒恶损,但凡看过我全脸的人都要付出极其惨烈的代价,很有可能死的不是一个人,而是全家。”
龙竹焺彻底不笑了,周遭服侍的数人均很识相,悄然绕道,退出第四殿去。
上官伊吹反而笑起,淡入淡出,“不过若我能偷到一个东西,或许就能解除面具上的诅咒。”
龙竹焺来了兴致,“什么东西?”
上官伊吹:“一个人的真心。”
哈哈哈哈哈哈!
龙竹焺失声大笑不止,“凭着大人您倾城倾国的容貌,会有哪样的女人不肯主动奉上真心!”
上官伊吹淡眼扫去,手执金樽,摇了微摇,“这是我此生最忌恨的一句对话。”
呃……上官伊吹的眼神轻飘飘荡来的,空无一物,可是停在龙竹焺的耳畔,反如摧毁天地的惊雷,镇得他恨不得抽自己嘴巴,赶紧道歉道,“大人误会了,龙某人哪里敢打您的主意。”
上官伊吹本想着接话,好就坡下驴,侧面探一探老聋子的事情,哪知戚九的身影忽然从凉帐外缓缓走来。
“是他……”他怎么跑这里来了!
上官伊吹手中金樽不觉掉地。
咣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