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浪投梭,一瞬及到。
三人先后跃出滑舟,戚九转眸,滑舟已然缩减成竹叶大小,竹浪澹澹,退潮般,熏紫的叶浪携着手,依依不舍地向后退去,留下高耸遮目的楼宇。
好强大的幻觉,足以凭假换真。
戚九再观鲤锦门的宏阔巨门,近似某种七彩琉璃晶石筑造,门柱雕刻成不计其数的各色锦鲤,交叠攀升至弥高,鳞片交相辉映间,恍惚两条巨龙腾云驾雾,争抢金乌。
最令人啧啧称奇的,是二龙戏珠的中心并非高炀烈日,反是一圆光芒万丈的龙睛,瞳仁中散放的华彩缓缓注入两道琉璃晶中,再自每尾锦鲤的鳞纹中透射而出,于空气里氲氤而交织,沉积而坠色。
可以说,一道门,创造了一方流光溢彩的无限幻彧。
遮挡鲤锦门的紫竹林,便是由底层紫色琉璃锦鲤所发散的光泽所笼罩。
上官伊吹推他一把:“别像个土包子一样,快走!”
戚九始才唤回魂魄,按照赤橙黄绿青蓝紫的顺序排布,那道异常与整个鲤锦门的烟柱应该产生于橙色所能笼罩的方位,戚九赶紧指明了方位。
上官伊吹忽然含笑,“你从橙霜坞中硬瞧出赤黄色的烟气,真是目光如炬呢。”
此笑十分弄人,正似绷高人的心弦,挑手一撩。
戚九也不清楚是什么情愫贸然生成,自喉头升起窒酷的干渴,整个心房被硬拳紧攥,上下一掣,熊熊异火便从眸中喷了出来。
他的眼前,仿佛有些什么不一样的景象产生,整个人亦从脚趾一路酥麻直上天灵盖。
“大人相信小的,小的......”
戚九的瞳仁蓦地放大,食指颤抖地指向黄烟升腾的源头。
“那烟,变......变......变粗了!”好粗,如一道飞鸿,势头汹涌。
白式浅一直沉默不语,首次看到戚九的反应惊骇入髓,也忍不住往橙霜坞方向冷眼轻瞥。
一派祥和宁静。
再看戚九漫头的卷发似冲似直,若波斯猫儿受惊一般,双眸里的恐惧俨然溢出眼眶。
真是活见鬼!
上官伊吹敛去笑痕,分外严肃道“看来是幻兽即将成形,大祸临头。”事不宜迟,伸手抽出环月弯刀,催促戚九带路。
白式浅一眨眼,那二人风风火火跑得飞快,想来自己遁形潜入鲤锦门,也不知门里面会否有何危险,只好趔趔趄趄跟着追去。
赶至橙霜坞,一条细河迂回萦绕,两岸新橙緑橘茂密夹道,橘树倒影油油地在江面招摇,波纹潋滟生辉,鱼龙柱间的橙色尾鱼随光而来,浸润河堤,仿若自由自在。
河边百亩橙树鳞次栉比,一座纱幔重影的白霜孤坞立于河畔处。
有人闲卧在入河的竹桥上醒酒,赤黄色的烟气自他的胳膊连背处徐徐苒苒。
戚九愈发疯状,最先冲入坞内,一个野狗扑食牢牢锁住对方的腰身。
男子想事入神,耳中先灌入碎零的脚步,始才抬眼而已,已经被人拦腰控制,不由呼喝“大胆!竟敢擅闯此地!”说着从小腿胫骨的革鞘中拔出一柄三角戟刺刃头,猛戳向戚九的胳膊。
戚九眼中所观并不一样,男子胳膊间的烟气逐渐编织,最终形成一头壮硕无比的虎身穷奇,展着翅膀,大张獠牙,猛咬向自己的头部。
他可不想被幻兽咬穿头颅,双腿更快蛇卷住男子的胫骨,裹住男子的身躯往桥边滚动,边滚边扯他的衣服,十根手指沿着对方强而有力的臂膀寸寸摸索。
“你别动,你别动,你的皮肉里存着坏东西,我帮你拔掉就好了。”
男子欲削他的三角戟刺刃头,亦在身体滚动中,错戳在竹桥的缝隙中。
他也拧眉大叫“你别滚,你别滚,我的头晕眩得快吐啦!”
戚九眼中的虎身穷奇幻兽批命嘶吼,斑驳的獠齿高悬头顶,性命垂于一线间。
上官伊吹瞧二人滚打得难舍难分,好看的眸子里阴云密布,本想一刀把二人从中间劈开,孰知鲤锦门的门徒林林错错,从四面八方火急火燎地赶来橙霜坞。
这群狗腿子的反应能力变迅捷了。
于是大声训斥道“萧玉舟,你身上沾染了幻兽而不自知,现下更不知悔改抵死反抗,如何?连我的命令也唤不动你了吗?”
萧玉舟寻思自己今晌与轲摩鸠大人吃橘酒而已,怎得身上会沾上幻兽?
简直天降横祸!
遂而不敢深动,戚九卷着他一路滚向竹桥边沿,噗通掉入河中。
河水凝寒,激得戚九瞬间耳聪目明些许,再不感受到任何幻兽的存在,转而回忆自己与谢墩云到曌河边挖藕,竭力避开水面。
呃,他不会凫水啊!
也顾不得再摸索萧玉舟背后的秘密,抡起双臂在水底沉浮呼唤。
救命!救命!
有人走过来一把扯住他的领子,将人从河底提起来。
戚九发软的双脚始才稳稳立在河畔边沿。
妈的,齐腰深。
上官伊吹亦下了河,不过他伸手扯起来的反是萧玉舟,萧玉舟俨然酒气消去一半,在上官伊吹的面前禁不住瑟瑟发抖。
二话不说,上官伊吹扯开对方被水浸透的衣领,露出半截坚实的臂膀,臂间明显缠着白纱,纱中沁出血珠,被水一泡,淡淡融化。
“你昨日与梭蛇交战,被幻兽的蛇牙曾擦伤了吧?”
萧玉舟默默颔首,所以他今日才要饮些橘酒驱痛。
上官伊吹再将纱布一掀扯去,露出狰狞扭曲的伤口,伸出一指往伤口内一抠,鲜血顿时淋漓不止,红灿灿得引人恶心。
周遭赶来的鲤锦卫们纷纷皱眉,避开脸去。
须臾,上官伊吹的手中捏住一枚铜子大小的银碎,攥入掌中。
真有东西嵌入他的血肉中,然而他自始至终并未觉察。
萧玉舟唔地低哼一声,脸色华白,反手捂住滚滚留下来的血珠。
“除了你一人受伤,可还有其他的鲤锦卫曾被梭蛇所伤?”
群人中有人道“被咬的人有好几十个,需要一一带来给大人您审问吗?”
“不必了!”上官伊吹止手,“现在全部都送去青云一水间,交由轲摩鸠大人细细检查。”
“若是再发现类似银碎嵌于伤口间,务必医治好后,全部清退出鲤锦门......”
“大人!!大人!!”萧玉舟苍白着脸,圆瞠的朗目中充满绝望,“小人真不知道会有东西钻在皮肉中!若是知道,小人当时这条胳膊连根削去都不会眨眼的!”
“求您饶小人这一次吧!”他的手不再捂着伤口,反而唐突地来扯住官伊吹的袖角。
上官伊吹一眼淡扫。
萧玉舟的头,连着双臂,均纷纷垂落下去。
“确实并非你的错。”上官伊吹的音调骤而疏寒,“此次鲤锦门遭遇的幻兽与往昔大相径庭,以梭蛇为例,均是十等十的栩栩如生,仿若真实血肉。”
“可惜,你的肌理肉髓已被这种诡谲的东西沾|染过一次,便是强留你下来,只怕你次次与幻兽鳌战,都会被轻易染|指。”
“假使我怜惜你是个人才,不放逐你出鲤锦门。”
“那么,萧玉舟,你可情愿留在鲤锦门内做个闲人?”
“若为闲杂,岂非与你当初选入鲤锦门时的宏图大志背道而驰?那你强留在这里还有什么意义?”
意义......
萧玉舟蓦地举首,痴痴凝望上官伊吹的脸,根本不敢与他淡漠的目光交接,只是极短地停留在他羊脂玉一般光滑的下颌。
“没错,没错,是没有意义,如果强留下来,甚至还会把莫名的危险带给您,那就更不好了。”
见对方放弃反驳,上官伊吹随手指了二人,将血流不止的萧玉舟扶出水中,暂时进行简单的包扎,而后与其余被梭蛇咬伤的人一并送去青云一水间。
萧玉舟默默回首之际,上官伊吹已将目光投向被血腥画面怔呆的戚九。
“今日,你立下奇功,能够在鲤锦门内察觉出异象,趋避萧墙之祸,所以我也遵守自己的诺言,破格纳你入鲤锦门。”
“此后,橙霜坞就由你来打点吧!”
什么?!
鲤锦卫中有人替萧玉舟打抱不平,“上官大人,萧玉舟历经层层战役,始才能有资格镇守橙霜坞,替您的艳池守关,而这小东西完全没有历经破魔裸塔的筛选,凭什么有资格获得您的首肯?”
“就凭他的眼睛,可以轻易穿透整个鲤锦门的龙睛七层琉璃幻彧,看到萧玉舟血肉中潜伏的东西。这是他天生的价值,与你们后天刻苦铸造的价值,绝不对等。”
鲤锦卫内顿时鸦雀无声。
事实的确如此。
能获得某人的盛赞,戚九的脸上百花怒放。
不过,他的背脊被某种寒冷入髓的目光猛地一刺,原以为是白式浅的凝视,结果......
众人缓缓离尽时,他偶看到萧玉舟眼含剧烈不甘,完全不顾旁人劝阻,从竹桥间一把抽|出三角戟刺刃头,在掌中掂了掂,而后又塞入革鞘中。
好阴寒。
周围转眼空寂,河面并无风纹,可是戚九忍不住周身瑟缩,啊秋打个喷嚏。
上官伊吹侧腰避开他唾沫飞溅的方向,神不知鬼不觉伸手拉住他冰冷的手,“别在水里泡着,走,先去你的新归宿里看看,顺便,交代一些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