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无梦,天色刚亮的时候,宋澜已经清醒了,他睁开眼睛,看了眼静静睡着的华云晏。
她躬着身子,面对着他,墨染的头发全部挽在背后,只有几缕如丝细小的头发落在她的面颊上,因为瘦削,洁白的脖颈到锁骨处有一道浅浅凹痕。
除了刚开始打了宋澜那一下,华云晏睡觉的时候都格外老实。
她就缩在一个角落里睡得香甜,一点都不会再“越线”。
宋澜从来不喜欢和别人共处一室,就算常年行军打仗,这个习惯也一直改不掉。
以前但凡有外人在,他就难以睡得安稳,不过昨晚,估摸着是华云晏睡得太乖了,他才得以好好休息。
除了这个缘由,他也想不出其他了。
他隔着纱帐看了眼天色,还算早,他又闭上眼睛,脑中又思绪纷飞,对太子、对老皇帝、对部下、对晋王旧部……
一条条脉络似的关系线在他脑中串联起来,直到旁边忽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他正要睁开眼睛的时候,忽然听到一声小小的“嘶”。
是华云晏压抑下去的惊异的声音,然后轻轻一声“咚”——可能她不自觉地后退了点,结果没留意到后面的墙,撞了一下。
不知道为何,宋澜忽然又不想睁开眼睛了。
卧房中这张床铺软,他稍稍感觉到自己手边有点点凹陷,华云晏悄悄靠近了他。
过了一会儿,他察觉到一道浅浅的呼吸落在自己脸上。
是那道轻得像羽毛似的呼吸。
她离他很近,近到若是他睁开眼睛,就能看到她若黑葡萄一眼的眼睛在好奇地打量着他,当然,她也一定会被吓到。
这么想着,宋澜却还是没有睁开眼睛。
仗着宋澜睡着了,她的胆子变大了许多。
一只小手轻轻按住他的眉间,她的手指指尖是温凉的,带着探索似的,从他的鼻梁慢慢往下,绕开他的嘴唇,而后,停在了他的下巴上。
“真的一模一样……”华云晏的声音细细的,感叹了一句。
她的手指也没停歇,沿着他的下颌线,轻轻摩挲着,好像在找了什么东西。
指尖那一点点温凉越来越大胆,向下游走,不知不觉间,到了他的喉结处。
宋澜的喉结轻轻一动。
这一动,本来肆无忌惮的小白兔肯定已经被吓到了,宋澜在她抽回手的那一瞬间,“啪”的一声抓住她的手。
他缓缓睁开眼睛,长睫下,眼眸透着冷质的黑,一动不动地盯着华云晏。
华云晏紧紧咬着嘴唇,一副被抓包的样子。
她一手按在他身边,另一手被他抓在手中,想动却动不了,只能移开眼睛,小声说:“王爷起来了?那个……手……”
她几根手指张了张,他的手间却好像一个坚固的牢笼,怎么也打不开,她放弃了,这不是第一次了,她和宋澜的力量太过悬殊。
宋澜垂眼看着她的手指,似乎是因为紧张,指尖那点红都褪色了,他短促一笑,淡淡地问:
“王妃在找什么?”
这一笑不明显,但却像是一粒石子沉在了华云晏心里,华云晏发现,每次宋澜一笑,绝对不是什么好预兆。
她眼神有点飘忽:“没有呀。”
宋澜坐了起来,但手上仍然拽着她的手。
他手上用力,轻轻一拉,华云晏就朝他这边倾过来。
他身躯高大,挽着的头发一丝不苟,连白色中衣的衣口也严实着,但即便如此,那种侵略感却不因他外貌而减少。
宋澜眼神微微一黯。她似乎有些手足无措,连着耳尖都微微泛红,像极了仙桃尖端那一点点粉红。
他抓着她的手指,按在自己的下颌处,用她的指腹擦过自己的下巴。
察觉到她的指尖缩了又缩,宋澜的声音沉沉的,带着晨起的喑哑:
“怎么,找到了你想找的了?”
华云晏咬了咬嘴唇,低下头,露出那点红润的耳尖,极小地说了句:“扎手……”
他下颌有一点点不明显的胡渣,但她的皮肤太嫩,轻轻摸也就算了,这么用力,倒真的又痒又扎手。
宋澜眸中映出她躲闪的神情,他松开她的手。
她立刻将手抽了回去,另一只手按住那只手,悄悄吸了口气,问:“王爷要起来了吗?”
宋澜本已经微微倾身要站起来,听到这么一句,却又坐了下去。
他看着她,目光沉沉:“你要服侍么?”
华云晏把头摇得和拨浪鼓似的。
宋澜这才又站起来,他微微转过头,说:“我不管你婚前认识了什么人,如今你已成与我亲……”
他一顿,转过身来,俯视着她,只见她漆黑的眸子中一片澄澈,什么都不懂的模样。
他倾身,看着她脸上神情从不解到紧张,他轻声说:
“这些人,都该忘了。”
华云晏的求生欲很强,连忙点点头。
宋澜起身,自己穿好了衣服,不一会儿,胭脂、冬梅就端着热水进来,他简单洗漱了一下,出了屋子。
华云晏呆呆坐在床上,好一会儿才缓过了一口气——她以为,这世上真有什么□□,才对着宋澜的脸这么做的。
不过,宋澜那番话什么意思?她仔细想了想,自己好像也没给宋澜带来麻烦呀,她装了那么久的痴呆,除了伯府和王府的人,还能认识谁呢?
她没想通宋澜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干脆就不想了,反正,她做好自己就行了。
*
早膳过后,宫中的人送来了请帖,半个月后是六月初三,宫中要办一场大宴,邀请了上京世家众人,要热热闹闹地过个夏日节。
宋澜此时在书房中,这封帖子就放在他手边。
几位属下都聚在书房商讨事务。
末了,宋澜站了起来,手上却没有拿那封帖子,显然,他没有让王妃去的意思。
周寅看到了眼中,连忙说:“王爷,这是自您成婚以来宫中第一次大宴,理应让王妃见见世面。”
宋澜的脚步一顿,手放在请帖上,眉头却微微皱起来。
周寅难得见他有些微犹豫,便又说:“不如该说,让‘世面’见见王妃,王妃虽……但,这么藏着掖着,总不是法子。
“不然,他人就可以向陛下进言,说您对这婚事十分不满才藏着王妃,势必惹得陛下不满,会造成隐患。”
宋澜颔首。
他不是没有想到这点,只是有其他考虑。
他手指在请帖上点了点,问:“你们谁在上京有女眷?”
其余几人的女眷要么待产,要么已经出嫁,要么太小尚未受邀,倒是周寅的妹妹近日才从北境回到上京,也在受邀之列。
周寅的妹妹叫周酉,在北境也小有名气,身手不错,至少应付起宫里那些妇人不是问题,不会叫华云晏白白受欺负。
宋澜吩咐道:“让周酉跟着王妃。”
此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六月三日这天,刚入夏,天气晴朗却又不炎热,风吹得人浑身爽利,在女眷一阵阵嬉笑声中,华云晏被胭脂扶着从轿子上下来。
她抬眼看,周围都是大大小小的轿子,女人们身上带着一阵阵香气,各式流行的衣饰叫人应接不暇。
华云晏忍住不去观察,但还是有些心痒痒。
恰好,迎面走来一个少女,少女脸庞圆润,眉目清爽,带着点英气,正是周寅的妹妹周酉。
周酉朝华云晏行礼,明知道华云晏是个痴呆,却还是一本正经地介绍了自己,接着说:“王爷担心王妃头次参加大宴会不习惯,让民女跟着王妃。”
华云晏对她这样举止利落的女子颇有好感,不过,宋澜担心她不习惯?
想想他那寒凉的目光,她不太信,应该说,他怕她丢了王府的脸才对。
毕竟她是个痴呆。
宫宴设在广云殿,殿内建有马场、蹴鞠场等,一群人刚在大殿坐了一会儿,皇帝皇后和太子驾到,便又移步去蹴鞠场。
皇帝宋珮兴致好,定了个蹴鞠小赛会,又设了奖惩。
于是宫人们端着一些稀罕玩意儿,纷纷放到了桌上,赢了赛会,就可以拿到皇帝的御赐之物。
大楚男女间不过分保守,但毕竟男女有别,蹴鞠的力气、技巧不尽相同,为了公平起见,这次赛会就是男女各自在两个蹴鞠场相比,中间就隔着一片纱网。
规则定了下来,世家的小辈们纷纷跃跃欲试。
很快男子那边组出了队伍,而女子这边也在找伴要凑队。
周酉有些想试试,且这么久来也没人找华云晏的麻烦,她便和胭脂冬梅说了声,也加入了一支队伍。
华云晏很是放心,毕竟为了赢面,没人敢找她这样个痴呆组队,她只要安安静静坐着就是了。
远处人们激烈地抢着鞠球,马蹄声阵阵,很是热闹。
她缓缓嚼着糕点,忽然察觉到一道目光,她不着痕迹抬眼,便看到了高台上一个陌生的人影。
人她不认得,但凭那头冠、华贵的衣裳来看,这人应该就是太子了。
她心里打起了鼓——她可以井水不犯河水,但防不住别人想做点什么,她观察整个蹴鞠场,没有在附近发现宋澜的身影。
忽而,耳边传来一群少女的娇笑声,原来是没有参加蹴鞠的女眷们往这边走过来了。
华云晏轻轻放下糕点。
忽然一个满头珠翠的妇人像才发现华云晏一样,惊讶道:“原来齐王妃在这里呀,哎哟刚刚也没发现,是我们失礼了。”
妇人说是失礼,但那神情、语气却没半分敬意。
其他人都笑了起来。
“齐王妃坐着也是无聊,要不要跟着我们走走转转?”妇人问。
“哎呀,柳夫人,王妃听不懂人话的。”另一女人应道。
妇人是礼部侍郎的正妻柳氏,她得了太子妃授意来会会这齐王妃。
柳氏之前就见过华云晏,知道她生得精致却是个痴呆儿,于是很是不屑一笑:“但总不能就这样叫齐王妃呆坐着,多无聊啊。”
胭脂应:“劳夫人挂心,我们王妃这么坐着就好。”
柳氏捂着嘴笑:“这怎么行,马儿我们为王妃备好了,就让王妃试试嘛!”
说完,果然不远处有一个宫人牵着一匹小马驹走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