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德三十三年,冬。
一个仆妇匆匆忙忙冲进院子中,喊:“夫人,大事不好了,朝廷来了人,说是……”
许氏在房中烤着炭火,她三十余岁的模样,怀里抱着个总角小孩,听到外面的声音,提声问:“何事?”
“大公子在西疆没了!”
许氏心头一跳,让奶妈抱着小孩,和仆妇一起朝外院走。
府内上下匆匆忙忙到门口,只看一个穿着红色缂丝马面裙的公公手上捧着一卷圣旨,提着嗓子道:“夏平候府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华川霖违用军规,为追穷寇,令三千大楚将士殒命长陂,罪该株连九族!”
话音刚落,侯府众人一片惊惧,许氏更是一口气差点没缓过来。
“然——”公公继续说,“念老侯爷、华将军为国捐躯,侯府世代为大楚戍守边疆,功过相抵,如今夏平候府中仅剩老幼,朕心存怜悯,仅依例降侯为伯,由嫡次子华川晟承袭,钦此。”
许氏颤抖着接过了圣旨。
继四年前老侯爷战死西疆,如今,大公子华川霖也死在了那,府内挂上了素缟,泣声连连。
华川霖并非许氏所出,她虽心里有些可惜,但也无甚悲痛。
唯一庆幸的事,祸不及家人,只是降侯为伯,小伯爷华川晟才六岁,懵懵懂懂,吮着手指看着下人们挂白色灯笼,还不太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伯府以后的日子,不好过了。
“夫人!”又一仆妇匆匆进了门来,是照看小姐的李氏,她慌张地说:“不好了!”
“又怎么了?”许氏语气有些不耐烦。
仆妇跪地说:“小姐溺水了,现在一口气还没缓过来,夫人快请请郎中吧!”
许氏喝了口暖身的汤,才说:“那就去请郎中!过来同我禀报什么?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苛待周氏遗女。”
仆妇磕头道了声告退,这才匆忙找人去请郎中——许氏这话是这么说,但若不通过她的同意,这郎中可请不过来。
华川霖和华云晏是前侯府夫人周氏的孩子,周氏福薄,生下华云晏后不过几年就撒手人寰,许氏是老侯爷的续弦。
老侯爷和大公子驻守西疆,一年回不来几次,侯府常年只有女眷,许氏因华云晏面容似母而不喜她,因此她的日子并不好过。
偏生华云晏是个痴呆儿,被苛待了许多年也不懂,为她出头的下人不仅没让老侯爷知道真相,还被许氏赶出侯府,慢慢的,他们也不敢强出头了。
只是可怜了华云晏,在这寒冬里滑下冰水中,也没人怜惜则个。
李妈妈喂她吃药,喂着喂着,忍不住哭了起来:“可怜的孩子,你是知道大公子逝世,也想跟着走了么?”
华云晏咳了咳声,缓缓睁开眼睛,她脸色有些苍白,十五的年华,巴掌大的脸上五官已然长开,眉如黛,双瞳剪水,唇若春樱,和周氏确实肖似。
李妈妈触景生情,放下药碗擦眼泪,自然没有注意到,此时的华云晏眼瞳不再呆滞,她转了转明亮的眼眸,闪过一抹疑惑。
*
长陂此一败战,叫岳国乘胜追击,要不是齐王及时领命迎战,长陂以北便要拱手相让了。
此战惊动大楚上下,不止是因为损失惨重,还因为同行的晋王也丢了命。
夏平候大公子、三千将士之死,与晋王不无关系,但,晋王却是陛下喜爱的儿子。
现在朝堂上在吵的,就是该不该褫夺晋王封号。
皇帝年事已高,又因丧子之痛休息不好,此时尤为无力,摆摆手,片刻后朝臣安静下来,他才沉声说:“晋王已逝,此事便不再议了。”
朝臣道:“陛下,此番错误全在晋王,不该……”
老皇帝忽然叫了齐王,问:“小十,你说该不该?”
朝臣的目光纷纷落在站在前头的男子身上。
他一身紫色织金朝服,头戴玉冠,身量巍巍如孤松,长眉入鬓,双眼狭长,高鼻梁,两瓣嘴唇略有些薄。
他垂着眼睛,长睫半掩,是爽朗清俊、风姿卓越之貌,正应了他单名“澜”,可他眉岸淡薄,致面容稍显冷漠。
与之相比,另一边太子的容貌就普通了许多。
宋澜常年驻守北境,母妃早逝,他和朝堂上的关系简单明了,朝臣们心里也明白,老皇帝问他,就是要他说“中立”之言。
只看他作揖,眉眼平淡,道:“回父皇,五哥已逝,虽罪责难逃,但他也为大楚立下过汗马功劳。”
老皇帝思量片刻,发言,不褫夺晋王封号。
朝堂再度吵起来了。
而齐王宋澜只是端正站着,没再为晋王多说一句。
下了朝,宋澜被老皇帝叫去了御书房。
御书房中暖如春日,可却有一股朽气,老皇帝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听到声响,这才睁开眼睛,看向他的十儿子。
他知道,论治国之道,宋澜未必比太子宋涵差。为了宋涵,他把宋澜丢去了北境,没想到倒是让他磨炼成如此将才,丝毫不逊于骁勇善战的晋王。
想到晋王,老皇帝心里又是一阵哀戚。
父子二人无话。
老皇帝屏退下人,开始批改奏折,而宋澜则动手研墨,书房中甚为安静,直到老皇帝突兀地问了一句:“你可有想过朕身下的椅子?”
这话该如何回答并不难,只需要宋澜表忠心罢了。
他放下手上的砚,抿着嘴角,撩起衣摆下跪:“儿臣不敢。”
老皇帝对他的行径颇为满意,道:“小十的为人,朕也是明白的。”
只是就算如此,他也得为宋涵清路。
宋澜好,好就好在他与朝堂中关系简单,牵扯甚少;宋澜不好,不好就不好在他战功赫赫,功高盖主。
眼看到着他过了弱冠,还未娶嫡妻,如此身份,怎能不叫世家们起了攀附之心,若想阻止他羽翼丰满,姻亲之路必得断。
老皇帝早想好了,此时却还是装了个模样,让宋澜起身,问:“小十也到结姻的年纪了,可有合意的姑娘?”
宋澜回道:“但凭父皇做主。”
老皇帝叹了口气,说:“此次夏平候府被降爵,可错,终究不在华川霖身上,只是挨了晋王的边。朕心里,过意不去。”
转而,他又说:“听闻华川霖之妹华氏,伯府嫡女,年方十五,娇憨可怜,朕欲将她赐婚于你,不知小十如何想?”
周围没有人,老皇帝的话音一落,便显得十分安静,连屋外落雪簌簌都格外清晰。
即使是如此无理的要求,宋澜也好似浑不在意,他抬眼看着浑身冒着朽气的老皇帝,行臣子礼,道:“臣,领旨谢恩!”
老皇帝终于露出欣慰的笑容。
好一副父慈子孝的模样,宋澜讽刺地想。
出宫之后,宋澜回到他在上京的府邸,府中西北近卫军都统周寅正等着他,将西疆的调查悉数展示在他面前。
宋澜看着仵作写的晋王尸体的伤口查报,略微沉吟,问:“三千人,没有一人得以逃走生还?”
周寅摇头:“没有。”
晋王常年驻守西疆,战果累累,就算吃败战,也绝不该是如此窝囊。此次败战实在奇怪,他们竟是为了追穷寇而中的埋伏。
西疆监军是叶家,禀报给皇帝说的是晋王不听劝阻,非要追穷寇,也连累了华川霖,可宋澜知道,晋王并非莽人。
叶家是皇后母家,太子派,里头定然有猫腻,宋澜皱眉,将手上的纸张折起来。
只听周寅又问:“陛下把王爷留在宫中,是还有什么事么?”
宋澜略一回想,说:“把夏平伯府嫡女,华川霖的妹妹赐婚给本王。”
周寅惊讶,旋即想想,也明白了,伯府还有祖上荫庇,忠烈之家,面子还在,但终究再没有成器的男丁,这样一个嫡女嫁给宋澜做正妃,宋澜在朝堂上也掀不起浪来,反而处处受到掣肘。
不过……
周寅欲言又止。
宋澜瞥了他一眼,问:“怎么?”
周寅斟酌语言,说:“王爷对上京世家女子了解甚少,华氏年已十五,不止没有定亲,也没有人上门提亲,王爷知道是为何么?”
宋澜问:“可是因为丑不能视?”
周寅说:“非也,据说华氏的样貌,上京人家见了都说是一等一的好。”
宋澜到现在仍未娶妻,连通房都没有一个,因其洁身自好,既如此,岂会在意区区外表?
他不在意地翻了翻文书,说:“那又如何?”
周寅咳了咳,说:“听说,华氏自小是个痴呆儿。”
“痴呆儿?”宋澜反问。
周寅点点头:“对,痴呆儿。”
宋澜放下文书。
老皇帝给他下了绊子。堂堂齐王,为大楚戍守边疆,转眼就被赐婚了个傻子,真是天大的玩笑。
周寅思虑片刻,说:“王爷若是不喜,只要以边境事务尚未了结,即刻启程回北境,便可避开。”
宋澜摇头,道:“不必,娶了便是。”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他也不会只为了避婚,便坏了自己的打算——现在,他必须留在上京。
而华氏终归只是花瓶,他何须在意是否瑕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