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见过宣叶的第二天早上,凌宣熙到医院做了骨髓配对。
她整晚没睡,看着窗外寥寥无几的路灯想了很多。凌宣熙自问对别人没有太多的怜悯和同情,却也想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愿意接受检查,她没有把这个决定告诉任何人。直到抽完血、按着棉球往停车场走的时候,凌宣熙似乎才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件什么事情。
会后悔吗?万一骨髓匹配,要捐献吗?心里面其实仍然是矛盾的,可不容她多想,便接到了纪博殊打来的电话。
“喂?宣熙,你在工作室吗?颜嫣意外流产,穆黎现在很不理智,我走不开,怕他把事情闹大,你去医院看看吧。”他很少一口气说这么多话,似乎怕凌宣熙被自己刚才的态度吓到,稍微放缓了一些语气,“你也别太担心,总的来说还不算太糟。哦,对了,宣叶的事是实情。”
“你把小嫣的医院和病房发给我,我现在就过去。”
随手把止血棉球丢进旁边的垃圾桶,凌宣熙皱着眉头,心里大惊。自从两个月前的绑架事件后,她和颜嫣就没有再联系,凌宣熙虽然知道穆母一直都反对颜嫣跟穆黎的交往,只是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今天的地步。怎么就流产了呢?
一路猜测,待她赶至病房后,看到坐在沙发上脸色难看的穆母和站在病床旁边一脸阴沉的穆黎时,微微失神,随后想起纪博殊电话里提到穆黎对穆母的怀疑。似乎明白了什么,她笑着向穆母点头,然后走到穆黎的身边,低声问道:“怎么回事?”
还没听到回答,颜嫣的助理紧接着敲门进来,而颜嫣也在这时转醒。
随着门外之人的惊呼,穆黎上前一步,紧张地询问颜嫣的情况,谁知话刚说到一半就被穆母口气凌厉地打断。他不悦地看向他的继母,两人发生了短暂的口角,后者被气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红的,拽起手提包离开病房。
还真是复杂的一家子,凌宣熙没理会他们。她倒了杯温水,跟颜嫣的助理一起走到床边,微微摇起床头。
一时之间,屋内变得异常安静,穆母高跟鞋踏地的声音越来越远,余音不见。大概又过了一两分钟,颜嫣才对着她的助理一点一点地嘱咐接下去的行程安排,然后将人赶回了舞蹈室。
沉默地站在旁边,凌宣熙看着一脸憔悴却故作镇定的颜嫣,心里五味杂陈。这个原本经常哭哭啼啼的女人,刚刚仔细吩咐安排着工作上的事情;她在努力掩饰自己心中的疑惑,可当屋内只剩下他们三个人的时候,立刻就跟丢了魂似的;她耐心地听着自己遇到的事,脸色越来越苍白,神情却没有多大的变化。
这样入微的观察让凌宣熙难受,她像是能够体会到颜嫣心中的痛苦似的,冲着穆黎上了情绪。
“穆总,能拜托您先把工作处理完,好好调解长辈间的关系,然后再来找小嫣吗?”她的语气不好,也没有给出好看的脸色。
“不行,我现在怎么能离开小嫣。”
“阿黎…”颜嫣觉得乏力,她轻轻地拽了拽穆黎的衣角,一字一句地问道:“你想要我更难堪吗?”
穆黎一愣,随即明白颜嫣话中的意思。他虽不愿,却也想要早点把事情解决,这种意外,绝不能再经历一次。
那天过后,凌宣熙肩负起了照顾颜嫣的工作。医院和工作室,她每天来回奔波几次。终是,倦意渐升。
然而,颜嫣出院的前一天,凌宣熙却因为突遇意外而赶一早的飞机去了法国。
原本谈妥的一家模特公司,忽然通知说不能安排秋冬季服装秀的模特。双方合作快满一年,期间没有发生过任何分歧,原本打算在秋冬季的走秀后就续签,合同早已拟好,只差一字签名。凌宣熙实在想不到什么原因可以让他们在这种时候宁愿偿付一大笔违约金也不肯提供模特。
她致电那边的负责人询问情况,对方却是吱吱唔唔地只说抱歉。无奈之下,她只好要求进行一次面对面的谈话,态度坚决。
工作室里,知道消息的只有几个部门的组长,而为数不多的这些人都露出了明显的愁容。秋冬季走秀的服装已经进入最后阶段,原本再过几天就会有部分设计人员到法国给模特们试穿,包括进行走秀前的彩排。现在出了这样的事情,意味着所有衣服的尺寸都可能变得不再合适,即便再重新找模特公司,也将花上更多的时间、精力,以及金钱。这是谁都不愿意看到的。
于是,不等其他人的签证下来,凌宣熙便独自去了对方的总公司。
可惜事与愿违,无论她和律师再怎么争取,长达三个小时的商谈仍然以失败告终。
结局没有发生任何的变化。不过对方倒是不小心说漏嘴,由于他们公司不久前刚被收购,是董事会的人提出了反对意见。
无奈一笑,她不再勉强。
极度压抑的负面情绪可以带来极度精确的正向思考,努力无果的凌宣熙现在已经能够冷静地分析问题。她谢别了律师后就开始回想这段时间的工作状态,前一场春夏季的米兰走秀非常成功,说实话,名声已经打响,也有很多厂商都想要跟她合作,只不过凌宣熙一直认为择新不如稳固已有的。
既然种下了因,就要接受它带来的果。
早前没有犹豫的拒绝让凌宣熙明白即将面对的商谈不会太顺利,可是她还不肯放弃,所以凌宣熙此刻正在候机室等待飞往德国的航班,带着她最好的诚意。
她忽然想起三天未用的国内手机,打开看了一眼,除去Doris每天对工作室情况的汇报外,还有两条季铭发来的消息。
短信里说纪博殊在督查练器材的新兵时,替其中一人挡住因故障掉下的器材而肌肉损伤。随后又补充了一条说情况并不严重,只是暂时不能做任何体力活罢了。
不严重到底是有多严重?凌宣熙不清楚却知道季铭亲自来联系的事情不可能微不足道。想到这里,她觉得自己本来就沉到井底的那颗心上灌进来越来越多的冰水,巨大的压强和寒冷使心脏到达爆裂前的至高点。
毫不犹豫地打电话给Doris,让她帮忙订一张最近的从德国飞回北京的机票。模特可以没有,走秀可以取消,纪博殊的情况却是凌宣熙唯一想要亲自去确定的事情。
外面的阳光透过候机室的玻璃照到她的身上,却感受不到一丁点儿的温热。五月明明该是一个充满阳光、花香和温暖的季节,可是为什么除了*以外,就只剩下了无穷的压抑、黑暗,还有彷徨?
飞机在柏林的机场降落,凌宣熙取出行李又重新打印登机牌托运入关,她找到新的闸道口,要在候机室安静地等待五个小时才能飞回北京。
片刻的心里斗争,凌宣熙最终还是拨通了Bruis的电话。
Bruis似乎很意外会接到她的电话,开口第一句就是,“Cynthie?出什么事了?怎么这么晚还没睡?”
有些人,不等你开口,他就仿佛能够触及到你心底的抑郁深渊般,语气温柔得如同一抹春风,能够抚平所有的委屈。
听着电话那头的声音,她差点落下泪来,不过也只是停顿了两三秒,然后颇为自嘲地说:“神通广大的Bruis,我遇到了一点儿麻烦,现在的位置离你不远,但是马上就要回国,所以此刻急需向您寻求帮助。”
“哦?出什么事了?”
Bruis的口吻很轻松,似乎天塌下来都不要紧的样子。凌宣熙简单地讲了一下工作室遇到的问题,希望他帮忙联络别的模特公司。Bruis没有多余的话,只是回复:“你放心回国,这里的事交给我处理。”说完后又补充了一句,“不要想太多,女人容易老。”
多日紧绷的心弦因为Bruis轻松地调笑而舒坦了一些,凌宣熙呼出一口大气。
到北京后,凌宣熙在停车场取了事先让Doris停在那里的车子,然后直接去到纪博殊的营队。为了避免看岗的人不认识自己而进行阻拦,她出发前给季铭打过一声招呼,并让他暂且不要告诉纪博殊。
所以此刻,她看到了纪博殊最平常化的一面。他今天只穿了一件衬衫,袖子卷过半肘,左手打着厚厚的石膏,吊在脖子上,现在正背对着自己在操场指挥兵练,声音洪亮而有气势。
很多士兵看到了凌宣熙的出现,见过的或是没见过的,大家依旧规矩地接受训练,严谨的纪律甚至让所有人的神情都没有一秒的变化。而她也只是安静地站在这个男人的背后,没有发出一点儿声响。
时间分分秒秒地走着,虽然不比炎夏的炙热骄阳,她背后的汗水仍然越冒越多,脑子开始晕眩。
似有心电感应一般,纪博殊在这时让新兵们进行自由练习,他在转身的刹那正好看到打软腿的凌宣熙。疾步上前,一把扶住她不稳的身子,纪博殊的眼里闪过一丝惊讶,紧接着是更多的担心,“你怎么了?”
轻微的扶持让凌宣熙感到好受一些,她没有回答,而是反问,“纪营长,你的手怎么受伤了?”
随着凌宣熙的目光看向自己的左手,纪博殊笑了笑,“小伤。”
他说得轻松,她却湿了眼眶,忍不住开口埋怨,“真不小心。”
“你怎么过来了?”他扶着她在台阶上坐下。
“我不过来的话,纪大营长是不是打算等痊愈后再跟我见面?”她佯怒地瞪着他。
他明白她的情绪,现在却更关心别的,“脸色怎么这么差,去房间休息?”
“能不能别让我离开你,就一会儿。”她半低着头,声音很轻,就连凌宣熙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产生害怕失去的情绪。
不太能懂的反应,纪博殊蹙起眉头,“工作室的事情不顺利?”
凌宣熙摇头,“来这里之前我去了一趟医院。”
“嗯?”
“前几天骨髓配对的化验已有结果,低分配的三个点完全符合,医生叫我去补做高分配的测试。”
“是不是在医院还发生过什么?”
这个男人的洞察力还真是…凌宣熙闭上眼睛,脑中的画面渐渐浮现出来,她低低地开口,“我看到了宣叶一家人。宣叶的精神状况看上去比之前好了很多,叶茹坐在她的身边削苹果,宣铭在另一旁画画。他们三个人有说有笑的很开心。叶茹将苹果削成了大小不一的片状,分别插上牙签放在不同的两只碗里,大的拿过去递给宣铭,然后回过身端着另一只碗喂宣叶。”
凌宣熙扯了扯嘴角,笑得有些苦涩,“叶茹转身的时候,宣铭拉住了她的手,然后站起身在她的额头轻轻地落下一吻。叶茹双颊微微泛红,嘴唇轻启,她说了什么我听不清,然后就走了。”
抬头望向天空,刺眼的光芒让双眼酸涩,她伸手挡了挡,“我从未奢求过那样的事情能够出现在自己的生活中,可是看到宣铭当时满意而幸福的笑容,我就忍不住想起他曾经狠心对母亲做过的一切。”
情绪不按大脑支配地激动起来,她的语气里渐渐透出不满,“凭什么我妈在医院里过着记得今天忘记昨天的日子,而他们却能够毫无愧疚地这么开心?”似是想到什么,她一顿,再开口时,语气已缓下一些,“我承认凌家长辈当初动用自己的权利拆散宣铭和叶茹的婚姻确实不对,可是他们也给了不小的补偿金额,更何况当初宣家的人也不赞成那两人在一起。”她转向纪博殊,眼中流露出一丝不解,“博殊,他既然这么爱叶茹母女,为什么当初不誓死反抗?
“我从来没有听过母亲对外人大方地说自己是宣铭的妻子,他们的一纸婚约还没解除,叶茹居然就堂而皇之地告诉我她是宣铭的妻。”
纪博殊将凌宣熙往怀里带了带,轻轻地顺着她的后背,他不动神色地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季铭,然后低下头在她眉间落下一吻,“走吧,陪我去散散步。”
这天夜里,纪博殊没有像往常一样到季铭的房间休息,他一直陪着凌宣熙,缓缓地说着自己的过去。
“小时候,我的身体很不好,经常生病。当时所有人都以为纪家男丁世代从军的情况会在我身上终止,不管是医生还是父亲队里的朋友都说我的身体素质承受不了大量的体力训练,那时候就连我自己都觉得成为一名军人或许只是一个梦而已。可是我不甘心,所以每天半夜趁大人们睡熟后,一个人偷偷在房间进行训练,从最开始的50个俯卧撑,到后来100个,1000个…”他想了想,“我也不记得这样的日子过了多久,直到某一天的体格测试,意外地通过了入队的要求…”
身边渐渐传来平缓而有节奏的呼吸声,他转过身替凌宣熙掖了掖被子,微微靠近一些,纪博殊伸手拂了拂她消瘦的脸庞,低低地说道:“那些奢望,都会变成现实的。”
作者有话要说:好吧,我只能说,过度和埋伏笔章
咳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