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停好车。看了一眼在副驾驶座上熟睡的女人,纪博殊心里五味杂陈。似乎每次见面,她带给自己的感觉都不一样。又瘦了,尽管化着淡妆,却还是遮不住她眼底的浮青,眉头紧锁着,不知道梦到了什么。纪博殊伸手拉了拉刚才替凌宣熙盖上的、他的外套,轻轻地打开门走下车子。
靠在门背上,半低下头,纪博殊点上一支烟。淡淡的烟草味让他的心绪平静了一些,他从没想过自己也有被一个女人左右情绪的一天。
透过窗子看向纪博殊的背影,凌宣熙暗暗叹了口气。
她向来浅眠,刚才车子停下的时候其实就已经醒了,原本以为纪博殊会叫醒自己,等了半饷却没有听到他的动静,直到他的呼吸洒到脸上,小心翼翼地伸手拂开自己额前的碎发,她才惊觉,这个原本冷静、果决,不苟言笑的男人,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对自己这般温柔细心。
这么多年以来,凌宣熙早就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小时候的经历让她对感情有了潜意识的抗拒。可是面对这个男人,她心里面总会冒出一些莫名的念头。
刚上车时,纪博殊问她以前的事,自己撒谎说记性不好已经忘了,他居然真的没有再问。不知道这个男人是怎么想的,她似乎从来都没有在他深邃的眼眸里读懂过什么。
坐直身子,凌宣熙拿出化妆包补了下妆,她今天的脸色不怎么好。
玫瑰色的腮红,轻轻地抹在两颊上,凌宣熙对着镜中的自己笑了笑,收起东西,打开门走下车。
“醒了?”见凌宣熙过来,纪博殊打开车门拿出装烟蒂的盒子,虽然抽烟不多,但是车上备有一个烟蒂盒是他的习惯。
一支烟的时间,他和她都恢复到了原来的样子,一个面容严肃,一个微笑内敛。
“硬邦邦的座位怎么可能睡得久。”凌宣熙笑着埋怨。
瞥了眼车内,纪博殊没有说什么,把烟蒂盒放回里面,关上车门,然后转向凌宣熙,“走吧。”
“这是哪儿?”刚才睁开眼时候,凌宣熙就觉得有些奇怪,这里跟她印象中的地下车库似乎不太一样。
“你不是要去景轩名苑么?从这边过去稍微有点儿距离,不过也不是很远。”纪博殊顿了下,“景轩名苑隔两条街那里住了很多部队里退休的老干部,怕麻烦。”他边说边按了下锁车键,熟门熟路地朝出口处走去。
凌宣熙点了点头,跟上纪博殊的步伐,看向他的眼神里却多了几分打量。
临近阶梯的时候,楼上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着一个年轻男人的说话,“凯哥,我先去把车开过来。”
然后是越来越多的脚步声靠近。
听到这句话,凌宣熙脸色一白,没有留意到小跑下楼的人,脚步一顿,正好被他撞个正着。
“哎哟,怎么走路的你,没看到爷下来么?”对方后退了几步,不太爽快地指责道。
纪博殊扶了一把凌宣熙,刚要开口,就听到她淡淡地回了句,“抱歉。”
“爷今个儿有事,看在你是美女的份上就不计较了。”话音一落便转身小跑离开,不远处传来了他同伙的笑声。
皱了皱眉,不明白凌宣熙为什么会道歉,纪博殊看向她问道:“你没事吧?”
几不可见的摇了下头,凌宣熙的步子却是再也迈不开了。
“哟,我道菜头见到哪个大美女了,这不是咱们的Cynthie大设计师么。”说话的人站在最前面,语气很是嘲讽。
“凯哥,你认识?”跟在领头人身后的一个染着银灰色头发的男人问道。
“何止认识,我们交、情、匪、浅呢,是吧,凌小姐?”一字一顿的话让凌宣熙的脸色更加白了几分。
上前一步挡在凌宣熙的面前,纪博殊虽然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事情,但是这个男人的态度实在嚣张地让人忍不住想要动手。凌宣熙遇到突发情况时的样子纪博殊自问见过几次,但是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隐忍、难过,甚至还有一些自责。
“你想干什么?”纪博殊看着领头的人沉声问道。
眼前的人身高1米78左右,穿着一件白色衬衫,从上往下开了四颗纽扣,袖子卷起大半,看上去有些能耐的样子。身后两人,一个染着银灰色头发,一个颈部扎着小小的辫子,像是道上的小混混,年纪应该都不大。
不顾纪博殊的打量,为首之人颇为不屑地瞥了他一眼,然后看回凌宣熙说道:“凌小姐果然好本事,怎么,不等谭司回来就找到新的护花使者了?”
“宋希凯,你说话放尊重一点儿。”到底忍无可忍,凌宣熙抢在纪博殊动怒之前,跨出一步开口。她明显感觉到身边这个男人的气场已经冷了下来。
“尊重?我宋希凯活这么大就没学过这两个字怎么写。”说完往凌宣熙处走近一步,探上前的脑袋几近贴到她的面颊,“不如大设计师教教我?”
啪…纪博殊动作的力道有些大,尽管凌宣熙紧紧地拉住了他,自己的身子仍然止不住踉跄地上前一步,正好顺势加重了甩到宋希凯脸上的手劲。
卒不及防地挨了一巴掌,宋希凯有些意外。
“凯哥!”刚才还在一边看好戏的两个人急急上前,卷起袖子就要动手。
摸了下脸,宋希凯也不介意在手下跟前失掉面子,他抬起手拦住要上前的两个人,不怒反笑,“我没事。”
“凯哥,出什么事儿了?”这个时候,刚才先去开车的、叫做菜头的男人把车停到几人身边,作势就要下来。
“没事,我们走吧。”不似刚才的剑拔弩张,宋希凯忽然对着凌宣熙笑了笑,语气温柔,“很高兴能够再次见到你,希望你好好珍惜这条命,再见。”说完便招了一下手,带着身后的两人搭车离开,全然不顾几个手下的一脸好奇。
直到再也听不见车声以后,凌宣熙才松开紧紧抓着的纪博殊的手,她扯出了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好像总是被你碰上我狼狈的样子,我们不会命中相克吧?”
纪博殊却是不理凌宣熙的玩笑话,皱着眉头,明显已经生气。
扯了扯纪博殊的手,凌宣熙叹气,“博殊,不是我不介意宋希凯的嘲讽,只是我欠宋家太多…”顿了一下,“你不要生气,走吧,我路上跟你说。”
听到凌宣熙的话,纪博殊的眉头微微松开了一些,刚才她一直忍气吞声,他还以为是她担心自己一个人不是对方四人的对手。一想到不被信任,纪博殊心里就没来由得不爽快。
“和很多人一样,我也有一段叛逆张狂的时期,事情得从初二末开始说起。”凌宣熙的声音淡淡地在纪博殊的耳边传来。
“那时候,因为被最好的姐妹误会,我答应外公转到军区的学校,一放暑假便搬到了军大院,就是你说的景轩名苑隔两条街那儿。在那里我认识了三个很要好的朋友,其中一个就是刚才宋希凯口中提到的谭司。
“大家玩熟后,我们几乎形影不离,一起上学,一起回家。虽然不在一个班级,但一下课就聚到一起。我们四个都很张扬,当时学校里很多人管我们叫‘四人帮’,可是你也知道,树大招风。
“有一次,我们学校跟邻校有篮球赛,谭司代表校篮球队到邻校参赛,我们三个去给他加油。
“那天我身体不太舒服,在体育馆待久了觉得闷,就一个人走到旁边教学楼的天台上吹风,没想到在那里遇上曾经被谭司教训过的人。他们十多个人原本在天台抽烟,看到我只有一个人,就把我围堵起来。”
说到这里,似是回忆起了很不开心的往事,凌宣熙顿了一下,她闭了闭眼睛。待重新睁开时,已没有刚才的情绪。“我问他们想干什么,他们大多一味地笑,有几个出言嘲讽。这些都不算什么,后来其中一个人上前对我动手动脚,被我甩了一巴掌。
“现在想想,那个时候真傻,明明知道只有自己一个人,又在别人的地方,却还是不愿意忍下来。然后有两个人上来把我的双手扭到背后,被我打的那个男人上前重重地还了我两耳刮子。
“那是高二的五月下旬,天气已经开始变热,当时我只穿了一件衬衫,他打完后就动手来解我衬衫的扣子。”
说到这里,凌宣熙看了一眼身边神色凝重的男人,“虽然心里面很清楚自己越害怕对方就越张狂,可我的身子还是忍不住发抖。其余的人见到我的反应,笑得更加狂妄起来,就在这个时候,宋希翎出现了。
“宋希翎是宋希凯的亲弟弟,小他两岁。跟宋希凯的性格不一样,宋希翎是一个很安静很温柔的男生,喜欢看书。我曾经和他在景轩名苑的花园里见过几面。
“我不知道他是碰巧也到天台来,还是发现了这里的动静。那天,是我第一次从他的眼神中看到愤怒,也是第一次听到他大声说话,他冲着那群人大喊:‘放开她!’
“你应该没有听过宋家,他们当时虽在市政府里有几人,但也只是如此,还没有到别人不敢招惹的地步。那群人。渣当着我的面对他又踢又打,不知过了多久以后,他们把他甩出栏杆。我当时一下就傻了,原本脑子里的对策通通消失不见,只是看到他们抓着他的一只手,随时都会松开的样子。
“我求他们放开他,抓着宋希翎的人很快应了下来,可是接下去却说,‘想要我把宋希翎拉上来也可以,除非你自己脱了衣服裤子,让在场的兄弟轮个儿操一遍,等把兄弟们伺候爽了,我就拉宋希翎上来。’话一说完,在场的人都跟着嘲笑起哄。”
看着凌宣熙紧握的拳头,纪博殊的心中的无名火腾腾升了起来。
深吸了一口气,凌宣熙继续说道:“羞辱,让人窒息的羞辱感充满全身,那时,我第一次有了想要杀人的冲动。可是还不等我说什么,宋希凯就已经开口说不要,同时,他用力挣开了对方的手。几乎所有人都被他的举动吓到了,我趁机使劲推开抓着我的人冲到栏杆边上,看到他紧紧地抓着六楼墙角突出的地方,稍微松了一口气。我让他抓紧,等我去喊人,他却摇了摇头,无力地对我说了一句,‘好可惜,以后再也见不到你了。’说完便因为脱力而从六楼直直摔了下去。”
转向纪博殊,凌宣熙一字一顿地开口道:“博殊,宋希翎是被活生生摔死的,那个只有17岁的男孩儿因为我而早早地失去了生命。你无法想象我眼睁睁地看着他摔到地上、脑浆崩裂的样子是什么心情。他在笑,博殊,直到死的前一刻,他都在朝着我笑,因为他知道自己这一死,我必定不会出事了。博殊…”
一把将凌宣熙拉到怀里,纪博殊开口阻止,“别说了,宣熙,别说了,是我不好,刚才不该误会你。”
凌宣熙却是轻轻地推开他,“不,你让我说完。
“那些人本来也只是想要吓唬吓唬我们,却没想到宋希翎会松手,他们一个两个都吓得落荒而逃。因为那会儿接近比赛末点,大家都还在体育馆,宋希翎掉下去的地方又是教学楼的背面,所以没有人经过。我也不记得当时一路跌倒了多少次,只知道等我好不容易跑到楼下的时候,已经有好几个女生在那里尖叫。我不想让别人看到宋希翎这么不堪的样子,提起腿就要跑过去,却被刚打完比赛出来的谭司他们撞见了。
“见到我衣衫不整,红肿着脸,身上有几处伤口,手上还在不停地流血,他们三个差点没有掀翻了学校。
“我推开谭司上来扶我的身子,让他们别管我,去救宋希翎、带他离开。谭司拗不过我,便朝人群走去,回来的时候却说宋希翎已经断气,有人报了警。”
话到这里停了下来,凌宣熙只感到一阵又一阵地冰凉。
忽然,手上传来一阵温热的触感,凌宣熙看了一眼被牵住的手,继续说道:“后来我昏了过去,等到醒来的时候,已经在医院挂点滴。他们了解我的性格,没有通知凌家的人,也没有问发生了什么事。只是宋希凯在隔天后到病房找过我一次,他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了宋希翎的死因,对我一阵劈头大骂。
“谭家的人虽然跟纪家不在一个军区,但你应该也听说过谭家的手段。谭司没花两天就知道了事情的经过,后来那些天台上出现过的人在半个月内全部退学了,至于他们结果如何,我不知道。
“本来以为事情就这样到此为止,直到宋希翎入土后的第三天,宋希凯发了疯似地冲到我们学校,拉着我就往外走。有几个男同学怕我出事,过来阻拦,后来谭司他们就赶了过来,谭司二话不说就揍宋希凯。宋希凯没有反抗,只是推了他一把,偏过头吐掉了口中的血沫腥子,瞪向我说:‘凌宣熙,你有本事把我也弄死了。’
“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开口询问,结果他什么话都没有留下,怒气冲冲地调头就走。
“后来我才知道,宋母因为接受不了宋希翎的死自杀了,而当时宋父经营的公司正好面临破产,一下三重打击,他在宋希凯找我的前一天晚上因为突发的心肌梗塞去世。”说到这里,凌宣熙的泪水终是决堤而出。
大颗大颗的泪珠落到地上,与尘埃跳起了没有旋律的舞。
“知道我身世的人不多,而谭司他们从小就张扬。当时要不是谭司放出话去说我是谭家准媳妇儿,估计早就有人对我动手了。博殊,宋希凯恨我,是应该的,本来好好的一家子,因为我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景轩名苑的花园里,凌宣熙指了指一边的凉亭,“那里就是我第一次遇到宋希翎的地方…”
凌宣熙的话再说不下去,因为纪博殊已经把她紧紧地拥到怀里,“宣熙,都过去了,你并没有做错什么。”纪博殊心疼地说道:“快十年了,不要再怪自己。”他从来没有像今天一样后悔这么晚才认识她,如果说之前自己还在犹豫要不要向凌宣熙表明心意,那么这一刻,他的心情无比坚定。
“宣熙,跟我在一起,让我来保护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