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箩站在门口欲言又止。
还是坐在门对角的陈宝林先看到她后问了一句:“郑姐姐,你家的丝箩是不是有什么事要禀?”
丝箩有些迟疑地道:“美人,王常在没了。”
屋里欢快的谈笑声凝滞了一瞬间,有人失声问道:“什么?这怎么可能?王常在没病没灾的,怎么突然就死了?”问话的,是刘选侍。
丝箩虽然惊慌,说话条理还算清晰,“是王常在身边的珍珠偷拿了她的金钗,被王常在发现后要夺回钗子,两个人争执的时候,珍珠失手把王常在杀了。”
自打王常在六月份在叠翠阁公然站在皇后一边,跟郑芍对立,回来之后,郑薇和郑芍虽然没怎么刻意针对她,但宫里见风使舵的人本来就多,何况王常在平时为人尖刻,此时眼见她得罪了有宠的一宫主位,看着前途是没了的,扑上来想踩她一脚的人不要太多。
只是,再不会想到,才两月的功夫,她竟得到的是这样的结局。
刘选侍低声抽泣了一声,随即紧紧咬住了唇,有些畏惧地去看郑薇的脸色。她跟王常在都是京郊同一个镇上的人,又是同一批选秀入宫,后来还同时又分到了景辰宫,关系一直不算差。只是她之前怕被王常在连累,才慢慢疏远了她,选择来讨好郑薇。
郑薇勉强笑了笑,“玩了这么半天,我有些乏了,咱们改日再叙吧。”
即使做那件事之前郑薇预设过所有最坏的结果,但等到一条血淋淋的人命横在她面前时,郑薇才发现,自己并不像自己想象的那样平静。尽管她知道,当天如果王常在不想出头,她完全可以像其他人一样缩在那里不动,可是,毕竟是自己给了她另一种选择,是她把刀递到了她的手上。郑薇没办法说服自己,此事与她完全无关。
当天晚上,郑薇做了个梦。
梦里,她回到了小时候才到侯府的那段时间,侯府里给他们拨了那个叫“沉香”的丫鬟。沉香生得貌不惊人,郑薇也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以为她是个手脚勤快,言行谨慎的好丫鬟。
直到在老太君的寿筵上,郑薇无意中听到沉香和郑家旁枝子弟郑奎的谋算。
姜氏在家道未中落前就是京城有名的美人,虽然郑父与她成婚之后将她捧入掌心密密藏之,但郑奎在姜氏未成婚前就见过她,自此便惦记上了她。只没想到,郑父死后,还不待他高兴终于有机会摸到姜氏,姜氏便搬到侯府里住。郑奎贼心不死,许了沉香一百两银子,要她在老太君寿筵当天将姜氏引到侯府的偏房当中淫辱。
郑薇有些忘了她当时是如何的愤怒,但她还记得,沉香是在她的设计之下如何一步步踏入了郑奎为姜氏设下的陷阱当中,最后自食恶果。她也记得,沉香被郑奎领走后,没过多久便传来郑奎的夫人成日打骂,大冬天里,还把她赶去睡柴房的消息。
模模糊糊中,郑薇只觉得一会儿是沉香顶着满头的血在看她,一会儿又是王常在在冲她不停地冷笑。
她猛地惊醒过来。
寒凉的月华透过半掩的窗户照进妃色床帐当中,郑薇探手入中衣,身上湿黏黏的,竟是出了一身的汗。
她披衣起身,把窗户全推开,启明星已经挂在天边,天快亮了。
左右是睡不着了,郑薇便准备到院子里走走。乔木躺在外间的榻上睡得口水长流,郑薇不想劳师动众的,轻手轻脚地出了门,等出了门,一看院子里的情形,顿时哑然。
春生一手搭着拂尘,领着几个宫女太监捧着冠服热水等物正悄然无声地站在正殿门口。看见她出来,春生默默拿手指一指正殿,示意她不要出声。
郑薇这才想起来,昨晚皇帝又宿在了景辰宫,看时辰,再过不到一刻钟就是卯时,是皇帝该起床上朝的时间了。
郑薇也不想大清早地跟皇帝在院子里撞上,对春生点点头,识趣地准备找个角落窝起来。正好角门刚开了一条缝,她两腿一抬,走出了院子,准备去御花园的凉亭坐坐。
角门外站着一个穿朱衣的侍卫,郑薇漫不经心地把目光往他身上一扫,立刻微微瞪大了眼——沈俊?
沈俊显然也没想到在这个时候会看见郑薇,他愣愣盯了郑薇一会儿,才想起来直视后妃是极为不恭的行为,忙忙低下头来,耳根却不自觉地红了。
她身上熏的是什么香?还……挺好闻的。匆忙之中,沈俊的脑海中划过这么个念头,眼睛落在那双竹青底绣粉蔷薇的缎面鞋上不动了。
那双绣鞋的主人却没有就走,她略显清冷的声音敲击在沈俊的耳朵中,在心上投下微微的涟漪:“对了,我还没谢过沈侍卫的救命之恩。沈侍卫,多谢了。”
沈侍卫?她是在跟他说话?
“娘娘怎么知道我姓沈?”沈俊一句话冲口而出。
郑薇愣住了,她知道沈俊,是因为之前让郑芍专门打听过他,但这话怎么好说出口?
她咬了咬唇,在对方纳闷的眼神里,只觉脸颊一阵阵的发热,深深一个福礼蹲下去,掩饰住自己的困窘,“总之,多谢您的救命之恩。”
沈俊一开始并没想起来郑薇在说什么,六月的那次落水……他不自觉捻动了几下手指,仿佛那纤细柔软的腰肢还留在手中,他有点结巴起来,“这没,没什么,就是没有沈某,娘娘也不会有事的。”
郑薇本来上次落水心里就有鬼,此刻听沈俊这样一说,她立刻就想歪了,她的脑袋里只剩下了两个问题:他竟然知道自己是装不会游水的?!!他怎么知道的?!!
她猛地抬头,脱口问道:“你知道了?你是怎么知道的?”
沈俊呆了一下,“娘娘说什么?”
郑薇瞪眼道:“别装傻,我还能说什么?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沈俊更呆了:“什么怎么看出来的?”
郑薇皱眉,这小侍卫也太会装了吧!她会水这件事绝不能传出去,不然的话,肯定又是一大堆的麻烦事。怎么跟郑芍解释这倒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如果会水,为什么装作不会,让一个侍卫把她从水里捞了出来?
郑薇四下看了看,逼近一步,压低声音问道:“我会水的事,你还告诉了谁?”
她会水?她居然是会水的!
沈俊不可思议的目光落到郑薇的眼里,郑薇顿时有种自己做了件天大蠢事的不祥预感。果然,随即便听这人诧异地问道:“娘娘您会水吗?”
郑薇:“……”
郑薇狐疑地盯着他,他的眼睛狭长而黑白分明,此刻正微微皱了眉,突而恍然大悟道:“娘娘以为我知道您会水的事?我是说,娘娘吉人天相,一定不会有事的,我并不知道娘娘会水。”
郑薇:“……”她真是,蠢死算了!
郑薇窘迫地退后两步,捂了一下自己发烫的脸想赶紧走:怎么跟这人说不到几句话就连犯这么多错?
“那你不许跟任何人说!”郑薇咬牙切齿地道。本来她还想威胁一下这人的,但是,她手上又没有人家的把柄,她,她就是想威胁,她也没有什么可威胁的呀!
她懊恼地跺了一下脚,却只有虚弱地再重复了一遍,“不许跟任何人说!你明白了吗?”
沈俊望着这姑娘因为生气而红扑扑的脸蛋,跟天东头悄悄探出一点的红日一般,有种温热到暖烫的美丽。他心里突然间就有什么炸开了,让他忍不住地想要发笑。
事实上,他也的确笑出来了。他的笑声在清晨微寒的风中轻轻回旋,郑薇只觉听得耳朵都要酥了。
要是那个笑声不是嘲笑,那就更完美了。她竟有心思自我调侃了一下,才想起来,自己原本就在虚张声势,而这人竟然在嘲笑自己!郑薇就是脸皮再厚也撑不住了,急急转了个身,准备先逃离现场再说。
“娘娘!”沈俊突然在身后叫住了郑薇,却没有马上动作,在她莫名其妙的眼神中掏出一样东西,迟疑了一下,才朝前走了两步,弯下腰将它放在两人中间的石板路上。
沈俊缓缓退了回去,没有看郑薇,眼睛直视着前方,轻声道:“宫中多风雨,保重!”
天光几乎是一寸一寸地在变亮,郑薇的目光落在那块小小的方砖上。
方砖上是一个黄色的平安符,这个符的边角已经起了毛边,看得出来,很旧了。
郑薇觉得,这个小小的符纸就像那轮刚刚还将跃未跃的日头一样,蓦然间爆出万道金光,刺眼得,灼热得她既不敢看,也不敢碰。
他……他……
沈俊好像知道知道郑薇在想什么一样,喃喃如自语:“大相国寺的圆智大师符很灵,一定会保佑娘娘平安到老的。”
平安到老,这在宫里可真是个奢侈的愿望……郑薇眼里热辣辣的,她赶紧抬起头,将眼中滚滚滚起的热潮拼命地眨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