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麓山在云鹤城北面,穿过深林往北,就是距离云鹤城最近的迹安城。
陈飞扬不善御剑,靠双腿走去天麓山费时太久,便选择在城内租借马车与马夫,再绕行去向北的官道,通过官道走过大部分成路途,最后下车步行至天麓山。
这样的安排,初始行程虽然远些,但整体会比直接翻山越岭更快,也更安全。
寒冬腊月,风吹刺骨,车夫扬鞭催马,掀起滚滚沙尘。
车厢内,陈月蓉和陈飞扬终于得了闲空,开始整理叶成蓁送来的东西。常备的衣物和一部分银钱包成包裹带在身上,彩蝶与玉简封在木盒,放入储物戒中以防万一。
为防被人发现,他还取下储物戒,用红色绳结穿上,悬挂在胸前衣襟内,并对陈月蓉叮嘱道:“若是外人问起,就说我们来自沔城,因家乡遭难,前来尧知县投奔亲友。”
陈月蓉点头应下,刚想说些什么,马车猛然顿住,惯性让她往前扑去,下巴磕在陈飞扬脑袋上,疼得眼泪都要下来了。
“怎么回事?”陈飞扬扶住表妹,朗声问道。
车夫没有回话,反倒是陌生的男子声音从外面传入车厢内。
“二位下车吧,我家公子有请。”
陈飞扬与陈月蓉默然对视,不约而同摆出防备姿态。
推开车门,就见数个壮汉一字排开挡在路中间,驾车的马夫被人摁住双臂,满脸惊恐地跪在地上。在他们之中,则摆了把制作精美的长椅,椅上坐着个消瘦的少年,神色阴翳,看起来十分眼熟。
“百里凤鸣?”陈月蓉低声惊呼。
陈飞扬这才将眼前这个消瘦的少年与那日在闹市行凶的百里凤鸣联系在一起。
当日打斗,百里凤鸣身上肥肉就坚硬得不太像正常血肉,如今见他这副模样,哪能不明白,那肥肉并非吃太多长出来,而是某种秘法修炼出来的东西。
当他被叶成蓁破了丹田,修为尽失,用灵力修炼出来的“盔甲”自然随之溃散,使他不得不以真面目示人,成了今日模样。
“你想报仇?”陈飞扬说着,手上一翻,长剑轻吟,摆出要打就打的阵势。
百里凤鸣却摇头,讽刺道,“我如今不过被废的普通人,哪有能力与陈公子计较。”
“那你来这里做什么?”陈月蓉忍不住开口。
“我来这里不过是想告诉你们一些事情。”百里凤鸣嘴角上扬,露出充满恶意的笑容,“一些关于我表姐的事情。”
他说完,也不管二人反应,大手一挥,就有人拖着个容貌清丽的女子扔到空地上。
寒风萧瑟,那女子只穿了单薄长裙,冻得瑟瑟发抖。
她整个人被人毒打过,裸露的手臂脖颈及脸上,全是深紫色伤痕,那双腿则直接被人打断,无力站起,只能趴在地上默默哭泣。
“来,告诉他们,我那亲爱的表姐,到底许诺了你什么?”
百里凤鸣握着长鞭,在地上狠狠一甩,激起无数尘粒。
女子已被折磨得有些麻木,听到鞭声下意识蜷缩成团,闭着眼流着泪大声喊道,“少城主让我找个理由将公子引至城内宅院那里,说事成之后可以给我一笔钱送我远走,让我下辈子衣食无忧。”
“我一时鬼迷心窍,答应了她,用买朱钗的理由央求少爷去那附近。”女子说完,突然往前一扑,跪在地上,一路攀爬至百里凤鸣脚边。
沙粒摩擦肌肤,布满伤痕的腿部渗出鲜血,血迹沾染尘土,摩擦出一道鲜红的爬行痕迹,堂而皇之暴露于所有人面前。
女子像是不知疼痛般,只顾抱着百里凤鸣的腿哭求。
“我真的没想到会害了少爷,少爷对我恩重如山,若早知如此,就是给我金山银山我也不会答应的!”
百里凤鸣冷哼一声,抬脚直接将她踹飞,举起长鞭毫不怜惜地甩在女子身上,直打得她皮开肉绽,趴在地上哀嚎不已。
“吃里扒外的下贱东西,你也配得到本少爷的原谅?”
“少爷,对不起,对不起。”女子趴在地上,身上流着血,嘴上不停道歉。
陈飞扬实在看不下去,挡在女子面前,“够了!即便她引你过去,也是你自作自受!若非你行事猖狂,肆意害人,哪会被人废掉修为!”
“呸!说得像是你很无辜似的。若不是臻儿姐姐出现,你早就害死飞扬哥哥了。”陈月蓉扶起女子,对百里凤鸣怒目而视,“你这种人,活该被废掉修为!”
被人指着鼻子骂,百里凤鸣非但不生气,反而像是听到什么荒唐事,噗嗤一声捧腹大笑,笑完,面色一沉,阴恻恻道,“真是蠢得无可救药!若是没有她,我不会与你们相遇,也不是打伤你的飞扬哥哥,这一切都是她故意设下的诡计!”
“为了除掉我,她把你们当成诱饵,当成她争夺权力的棋子,将所有人玩弄在鼓掌之中。你以为她姗姗来迟是为什么,就是为了看着你的飞扬哥哥被我踩在脚下,为了挑起愚蠢之人的愤怒,她才好坐收渔翁之利,宣扬她仁慈善良,坐稳她的少城主之位。”
“亏你们还感恩戴德,殊不知自己被人当成傻子耍得团团转。”
狭长的丹凤眼微微上扬,不待陈飞扬回应,百里凤鸣就轻笑一声,面上的嘲讽浓重到不加掩饰,“别看我那表姐喜着白衣,就以为她有菩萨心肠。”
“她的心,可比我黑多了。”
他转而看向女子,像找小狗似的将她招到身边,弯腰勾起她的下巴,语气温柔,“本少爷因你丢了修为,失了大衍天晟的入门试炼贴,想要我原谅你?简单,用你的命来偿还吧。”
女子先是一惊,随即竟露出喜色,“我这样做,少爷真的会原谅我?”
“可以考虑。”百里凤鸣不置可否,示意手下将刀扔到她面前。
咣当——
长刀落地,女子眼中冒光,捧着利刃奉若救命稻草。
“不要。”陈月蓉连忙伸手抓住那女子的手,着急道,“他是在骗你,你不要听他的。”
陈飞扬直接提剑架在百里凤鸣脖子上,“我不管百里成臻是什么样的人,但我知道,你一定不是好人。杀了你,对大家都好。”
他已起了杀心,便不再多说,抬手就要斩下百里凤鸣的脑袋。
长剑挥下,震动的却是他自己。
脸带面罩的黑衣人挡住充满杀意的攻击,一掌击退了陈飞扬。
他并未继续追击,只是站在百里凤鸣面前,负手而立,语气冰冷道,“陈少爷,您既然拿了表少爷的入门贴,就代表接受他的道歉,不可再因此事对少爷动手。”
“他这样的人,你们竟然还要保他。”陈飞扬怒极反笑,比起百里凤鸣所说的挑拨之言,更恶心百里族做出这样的决定。
“城主有令,任何人不得伤害表少爷。”黑衣人一板一眼回道,“谁伤害表少爷,就是我的敌人。哪怕少城主亲至,亦是如此。”
话不投机半句多,陈飞扬挥剑而去。
他修为刚刚突破,正缺练剑的对手,哪怕知道对方修为比他高至少一个等级,也浑然不惧,誓要杀了这个搬弄是非的恶毒小人。
然而百里明辉既然派人来保护百里凤鸣,其修为定然非陈飞扬能比。
境界之差,远不是他的剑诀能够弥补的。
纵然拼尽全力,也全部黑衣人一一挡下。
百里凤鸣倒像个看客,笑吟吟看着两人争斗,还不忘催促女子,“拿着刀这么久都下不了手,看来并不是真心悔过。”
女子浑身一震,将刀刃横在脖间,便要一抹了之。
陈月蓉抬手抓住刀刃,不顾自己的伤,冲她直摇头,“你不要信他,他根本就是在骗你。”正说着,百里凤鸣的手下涌了上来,齐齐向她攻击,她连忙挥出飘带,与那些人缠斗。
也就这一回头的功夫,利刃切断血管,鲜红的血液喷涌而出,映红了大半天空。
陈月蓉离得最近,被那鲜红的血液淋了满头,登时愣住了。
带着余温的血液飘洒眼前,恍似陈家被灭门时的场景,她大受打击,手下一缓,被长刀划破胳膊,留下深可见骨的伤痕。
“小心!”陈飞扬脚步一踏,落到陈月蓉身侧,拽着她躲过攻击,长剑灌入灵力,对着众人横切一剑,直将他们逼退数十步远。
“飞扬哥哥,她死了,她死了!”陈月蓉抬头,泪水滚落眼眶,悲伤再也压抑不住,顷刻间宣泄而出,抱着陈飞扬嚎啕大哭。
她甚至没有愤怒,只觉得很伤心,仿佛回到爹娘死的时候,回到飞扬哥哥受伤的时候。
如此无助,如此无能。
罪魁祸首抬手鼓掌,饶有兴致的欣赏起自己制造的“好戏”,不忘给自己加戏。
“陈飞扬,欢迎来到成人世界。在这个世界,利益为上,没有亲情,没有承诺,只有虚伪狡诈,忘恩负义,我这样,我表姐也这样,谁都不比谁高尚。”
“你应该庆幸,你身上还有百里成臻所求之物,否则这地上的尸体就是你的下场。”
他睁开深色的眸子目不转睛盯着陈飞扬,似是要将陈飞扬彻底看透。
“不过总有一日,我会弄清楚,你身上的秘密到底是什么,足够她留你一命。”
百里凤鸣的到来,似乎就是为了演这出戏,戏演完了,他就带着一众手下,迅速消失在茫茫山林中,只留下满地的鲜血以及尚带着余温的尸体。
马夫是普通人,哪见过这阵仗,即便杀人者离开,也再不愿留在此地,瘫坐在哆哆嗦嗦地求饶,不待回应,就连滚带爬的往城中跑去。
陈飞扬无力阻拦,默然看着他离开。
他让陈月蓉先去车厢内休息,自己则用剑击出土坑,伸手将女子的尸体埋入其中,因不知其姓名,只在坟头上插了个无字木牌,聊表身份。
经此一事,陈飞扬神色疲乏,不想再回去找车夫。他将车门合上,自己坐在马车前。
“飞扬哥哥。”
马车未动,陈月蓉的声音混合着风声,似远又近。
“他说的那些话是真的吗?”
陈飞扬没吭声。
“飞扬哥哥。”陈月蓉又叫了一声,压抑着哭声道,“我们都不知道她叫什么呢。”
空气凝滞了许久,陈飞扬哑着声音道,“天色不早了,我们赶紧上路,离这里再远些吧。”
长鞭甩在马匹身上,唯有这不通人事的畜生未受影响,继续嘶鸣着向前奔跑。
许久后,寂静的官道上再次出现数人身影。
钟青一马当先,最先赶至新垒的坟头前,他抬手一掌将坟墓劈开,拂开湿润的泥土里露出苍白僵硬的女子面容。
她闭着眼,脸上还带着微笑,似是完成了什么任务般,了无牵挂地离去。
叶成蓁跟在他身侧,见此情形,面色沉下,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为什么不信我,我说过,会救你父母亲人。”
钟青闻声叹息,安慰道,“少城主已做了自己能做的,不是你的错。”
片刻后,一辆马车狂奔而来。车辆停下,两个白发苍苍的老人相互搀扶走下马车,身后还跟着个状若痴呆的少年。
痛哭声撕心裂肺,响彻云霄。
叶成蓁面上未动,声音冷若冰霜。
“传我命令,不惜一切代价,杀了百里凤鸣。”
“可是城主……”
叶成蓁抬手,止住钟青的话,沉声道,“我最后说一遍:百里凤鸣,不能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