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世禛听了这句话,凤眼圆睁看向皇帝。
然后他遽然而起,双膝一屈就要在床前跪下去。
不料皇帝早就抬手攥住了他的手腕,不由分说道:“起来!”
赵世禛僵在了原地。
雨霁在旁边,手中捧着的是赵世禛方才递给他的药碗,看到这里,便悄悄地退后去了。
“父……父皇!”赵世禛从喉咙里艰难地挤出了这两个字。
但是皇帝的手握的这样紧且沉重,虽然没有多说别的,却仿佛有沉甸甸的万语千言。
皇帝凝视着赵世禛的双眼:“这是朕的心愿,也是朕的决定,本来可以不告诉你的,至于为什么跟你说,你该心里有数!”
赵世禛只是瞪着皇帝,他自己不知道,眼中已经涌出泪来。
皇帝看着他发红的眼睛,终于道:“不要让朕失望。”
说了这句,皇帝才松开了他的手腕,“去吧。”
赵世禛又站了半晌,才退后两步,转身往外走去。
雨霁在帐幔边上站着,有些担忧地看着他,心里想要劝解两句,却又知道这些事情是容不得他插嘴的。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赵世禛默默地出了乾清宫。
雨霁见赵世禛去了,才回到龙床边,伸手扶住了皇帝的肩膀,温声道:“皇上,您也歇息会儿吧。”
皇帝长长地叹了口气,顺着雨霁的手势缓缓地又躺了下去:“朕真的差点儿起不来了。”
雨霁忙道:“皇上千万别这么说,这不过是一时的晕眩罢了,太医都说没有大碍。”
“大病自然是没有的,只是朕的身子,朕自己知道,”皇帝说了这句,又道:“可连朕也没想到,差点儿就……幸而那孩子在这里,先前朕昏昏沉沉的,听到端儿叫朕‘皇爷爷’,那孩子是真心地为朕担忧呢,朕哪里舍得让他伤心。”
雨霁听了这几句语重心长的话,眼睛也湿润了,却不敢流露悲伤之色,只忙又笑道:“皇上是真心的疼爱皇孙,小皇孙当然也知道是谁最疼他,这就是将心比心的,如今皇孙还这样小,皇上更不该多想,要为以后长长久久的打算才是。”
皇帝微微一笑,自然知道他是说些好听的让自己宽心,便叹息道:“都说是隔代亲,兴许真有道理。不过,朕的确是疼那小家伙的,但他也着实的聪明伶俐非常,惹人喜欢。”
雨霁道:“到底是皇室的血脉,当然是最出色的。以后皇上多教教他,比这会儿还要出色呢。”
皇帝忍不住道:“朕怕是看不到那一天了。”
雨霁忙跪了下去:“皇上,奴婢求您别说这话。”
“你起来吧,”皇帝转头看他一眼:“对了,容妃……”他还未说完就停了下来。
雨霁忙拭了拭泪,才起身道:“皇上是不是想传容妃娘娘?奴婢这就叫人……”
“不必了。”皇帝却阻止了,“明日再说吧。”
今夜,东宫之中,郑适汝带着宝言陪着阑珊说话,见时候差不多了,就先去安排的宫室歇息。
郑适汝才去不多久,西窗也来带了端儿去安歇。
阑珊洗了一把脸,却是飞雪匆匆走来,低声说道:“主子回来了,只不过……看着情形不大对。”
“怎么了?”
飞雪摇头:“只打听到皇上单独跟主子说了会儿话,却没有别的消息。”
阑珊擦了脸便走到殿门口,向外张望片刻,果然瞧见赵世禛的身影慢慢地从宫门处出现。
他走的很慢,所以看起来身形竟有些奇怪的、如同浮现在门口一样。
他缓缓地迈步进门,整个人宛若飘飘荡荡的魂魄,跟昔日那种飞扬跋扈内敛锋芒的姿态全然不同。
阑珊看的心惊,扬声叫道:“五哥!”
那边赵世禛听见了她的呼唤,这才抬眸。
两个人目光相对,阑珊突然发现赵世禛的双眸微冷而沁凉,灯笼的光芒之下看着竟像是浸过冰水,那当然不可能是水。
阑珊的心也随之缩紧,急忙奔下台阶:“怎么了?”
赵世禛垂眸看着她,抿着唇并不回答。
阑珊抓住他的手,却觉冰凉入骨,她吓了一跳:“五哥,到底怎么了,出事了吗?”
她的小手绵软而温热,焦急地握紧他的,似乎想把自己手上的温暖传到他身上。
那一点点可贵的暖意沁入了赵世禛的心里,他终于有所反应,猛地张开双臂将阑珊拥入怀中。
阑珊给他抱紧入怀,更觉着他的身上也好像是披霜戴雪,冷的令人忍不住发抖:“五哥……”阑珊试着抬手去揽着他,却只能摸摸索索地碰到了他的玉带,那点刺骨的冰寒让她心里发慌:“五哥,你别急……”
阑珊给赵世禛的反常吓得不轻,本能地觉着大概是皇帝出事了。
但是若皇帝不好了,飞雪不可能不知情。
她不敢直接问,又猜不到别的,心慌之际,脱口说道:“你冷不冷?”
赵世禛本正紧紧地抱着她,听了这句再平常不过的话,泪刷地便涌了出来。
他忙低了头,不愿意让任何人看见这一幕。
深吸了一口气后才说道:“冷。”
阑珊听他回答了,忙道:“那咱们回去吧?”
赵世禛仍是抱着她不动。
“五哥,”阑珊定神,勉强抬手在他后背上轻轻地拍了拍:“没事儿的,没事……我在呢。”
她感觉到赵世禛的心跳很快,知道他在不安,大概还有些恐惧夹杂其中,阑珊虽不知究竟如何,却也有些害怕,但这种害怕不是因为发生的事情,而是因为担心赵世禛。
阑珊拼力探手,试图抱住了他。
她想让他知道,自己一直都会在,不想让他这样惶恐。
就像是阑珊察觉了赵世禛的不安情绪,赵世禛感觉到阑珊的手在挣扎,这是个想要将他抱住的姿势。
一念动,心头的那点暖意随着心跳又散开了几分。
赵世禛反应过来,他慢慢张开手臂,低头看着阑珊笑了笑:“没事儿,咱们回去吧。”
赵世禛从中午就没有吃过东西,西窗早早地就吩咐了御膳房准备了晚膳,但是赵世禛哪里有心思吃饭。
阑珊亲自端了一碗热的桂圆红枣粳米粥:“五哥……这个甜的,很好喝呢。”
赵世禛看一眼她,终于接在手上,食不知味地把粥喝了。
阑珊扶着他的肩头,才低声问道:“到底是怎么了?你好歹……跟我说一声。”
若皇帝真的有碍,宫内早传遍了。
可赵世禛明明是从乾清宫回来的,那事情肯定跟皇帝有关,难道是病情上不妙?可这个他早该知道的。
赵世禛抬头,在阑珊腰间一揽,让她在自己腿上坐了。
乾清宫中皇帝说的那句话,对赵世禛而言像是噩梦一般。
虽然他现在跟容妃已经不亲了,但不管如何,那毕竟是他的母妃。
再怎么样,他也不愿意容妃“殉葬”。
这种事情对他来说就算是开口告诉阑珊,都觉着艰难。
阑珊轻轻地靠在他胸前,并不催他,只说道:“是皇上的病情不太好吗?”
“不是。”
“那……”阑珊想了会儿,“是皇上对你说了什么?”
赵世禛缄口。
阑珊仰头看着他道:“我从未见过五哥这样,你可知道,我看你这样,我心里慌得很。”
赵世禛垂眸,抚过阑珊的脸,终于道:“父皇,父皇的情形不太妙,他……他跟我说……”
“说什么?”
“说等他龙驭归天之后、让母妃殉葬。”这一句,赵世禛的声音极轻,若阑珊并不是正靠在他肩头上,恐怕会听不清楚。
可虽然如此,阑珊仍是不敢置信的:“你说什么?你说的是、是殉葬?”
赵世禛闭了闭双眼:“是。”
阑珊的眼睛瞪大看着赵世禛,这才明白为什么他是这样失魂落魄的。
“殉葬”这个词对阑珊而言,本来是极遥远的。
虽然本朝皇族历来有这种旧规矩,但这对于平民百姓而言,自然跟他们没有关系。
事实上在跟赵世禛相遇相知之前,阑珊也觉着这两个字远在天边。
可哪里想到,生平之中竟会有机会距离这两个字如此之近。
阑珊一时惊呆了,若是在别的事情上,兴许她会想一想法子,跟赵世禛商议、或者安抚她,可做梦也想不到竟是这种事情!
她虽然觉着匪夷所思,但这又是皇室的规矩,何况是皇帝亲自开了口。
本来若是皇帝不格外吩咐的话、按照惯例本朝育有子女的妃嫔,是可以不必行殉葬之礼的。
但既然皇帝特意说了,那就不同了。
“五哥,”阑珊的心翻来覆去,只能抬臂搂住赵世禛的脖颈,靠着他道:“怪不得你会这样……”
赵世禛本就是极孝顺的,若不然当初就不至于为了容妃差点殒命了。虽然后来跟容妃离心,但那毕竟是他的生身母亲!他如何舍得。
可是下旨的又是皇帝,他又如何抗命!
赵世禛从乾清宫出来后,一路行尸走肉般回到东宫,心乱如麻,却也没想到什么好法子。
这会儿给阑珊抚慰,一时便忍不住潸然落了泪:“姗儿。”他埋首在阑珊的肩窝里,第一次的开口问道:“我该怎么做?你说……我能怎么做?”
阑珊感觉到他的泪打在后颈上,湿淋淋的,像是带着微温的冷雨。
她忍不住也湿了眼眶:“五哥,别怕……咱们、咱们再想一想,未必、未必就不可更改了……”
阑珊说了这句,灵机一动,忙又温声道:“皇上也许是一时的想不开,我听说人病着,情绪不稳,性子都会有些偏激的,也许皇上安定下来,这念头自然就打消了。”
虽然阑珊知道皇帝的性子深沉,而且这种决定,一旦动心,只怕不会轻易更改。
但现在她不想别的,只想要让赵世禛不要这么难过。
果然,赵世禛因为关心情切,正是心乱无计的时候,听阑珊这般说,便问:“是吗?”
阑珊微笑道:“当然了,而且皇上的情形也还好,太医说了会稳定下来……明儿早上我就带端儿过去,再让端儿说几句好听的,皇上开了心,一切就好说了。”
赵世禛的双眼泛红,心中却涌起了一股暖流。
“姗儿,”他闭上眼睛,泪却从长睫间滴落:“姗儿……幸而还有你。”
次日,赵世禛一反常态并没有早起出宫。
阑珊却因为心里记挂着这件事,早早地就醒了,突然看见他在身旁,居然有点儿不习惯。
“五哥……”阑珊怔了怔:“你今天没有事?”
昨晚上给她温柔抚慰,赵世禛已经缓了过来,这会儿便向着她笑说道:“怎么了,盼着我走吗?”
阑珊道:“不是,我只是好奇。”
赵世禛凝视着她:“马上要除夕了,我也该歇一歇,自打你回来,也没有很陪你。”
他其实几乎一夜未眠,也怔怔地看了阑珊大半宿,望着她的睡容,只觉着甚是可爱,就如同举世无双的明珠,在他怀中,熠熠生辉的,且透着抚慰人心的暖。
此刻才明白什么叫做“相看两不厌”,什么叫做“越看越爱”,他今日原本还有别的事情待办,但是目光描摹过她的眉眼,睡容中每一丝的细微神情变化,都牵动着他的心意,就像是越看,越把心底的爱意都给勾了出来,在眼中缱绻交织。
他无法挪开目光,更加无法离开她,怪的是,只有这般看着她,他心中那难以言说的苦楚跟烦心才不会来侵扰。
索性就这样一直看着,直到天明。
阑珊见他目光之中满是柔情,心中也是一动,可又见他脸上毫无睡意,不由道:“你、你睡过了吗?”
赵世禛知道直说的话她又会担心,便笑道:“睡过了,也是才醒。”
阑珊有些疑惑且不信。
赵世禛靠近过来,在她额头上轻轻地亲了下:“你怎么这么早就醒了?”
阑珊当然也不会说是惦记着昨晚的事情,便只道:“宜尔在东宫呢,我怕她早醒了……见我还赖床的话,又给她笑话我。”
赵世禛这才笑了,偏揽着她道:“她未必会笑你,何况就算是笑,也不过是打趣罢了。”
他的怀中暖烘烘的,阑珊情不自禁地蹭了蹭,往他怀里拱了拱:“五哥……”
赵世禛“嗯”了声,抚着她缎子般的长发:“怎么?”
阑珊话到嘴边,却只说道:“五哥,你得答应我,不管怎么样,你要好好的。”
赵世禛的手势一停,继而又慢慢地梳落:“为何忽然这么说呢?”
阑珊道:“五哥还记得我出京往东南海之前你对我说的话吗?”
赵世禛微怔,垂眸道:“你是说……”
阑珊认真道:“你怕我出事,才不许我外出的,你怕我出事,便对我说,我不是一个人的命,我是跟你同命的。”
赵世禛猛地一震。
阑珊听着他的心跳,随着她这句话,鲜明地跳漏了一拍。
“现在,我也要跟五哥说,”阑珊将脸贴在靠近他的心的地方,轻声道:“这句话依旧是真,我仍是跟五哥同命的,过去是,现在是……将来也是。”
她的声音很轻,但透着百折不摧的坚韧。
赵世禛有些口干舌燥。
他隐隐地听出阑珊话中的意思,却不想去深究。
阑珊慢慢抬头看向他:“所以,五哥一定得好好的,你还有我,还有端儿。”
两人对视之中,外头隐隐地有说话声音传来。
阑珊听到似乎是端儿,忙一笑,小声道:“不得了,那孩子先醒了。别叫他看见。”
赵世禛见她要起,便笑着把她又抱回去:“看见又怎么样?”
阑珊道:“五哥别闹,叫端儿看了不像话。”
赵世禛不由笑道:“这话是胡说。”
阑珊轻轻地捶了他一下:“快起来!”
赵世禛顺势握住她的手,在掌心揉了揉,才说道:“你放心。”
阑珊正要披衣,闻言回头。
赵世禛倾身,把她的手放在唇边,轻轻地亲了亲:“这么好的姗儿归了我,我自会好好惜命,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阑珊双眼微红,目光交缠之际,她主动俯身过来,在赵世禛唇上一吻,轻声道:“你说的,我记住了。”
赵世禛看着她微笑之态,怦然心动。
才要把她抱回来,外头响起轻轻地咳嗽声,听着是西窗。
赵世禛无奈,没好气地转头道:“知道了!”
等两人洗漱整理妥当,出来外头,端儿却不见了,原来是郑适汝那边儿早起了,端儿起了后先来见阑珊跟赵世禛,偏两人没起,端儿便急不可待的先去找宝言了。
赵世禛喝了一碗粥,只吃了一块茯苓糕,便对阑珊道:“你慢慢地不要忙,我先去乾清宫请安。”
阑珊点头:“等我叫了宜尔一起过去。”
于是两人分头行事。
赵世禛在往乾清宫的时候,正好遇到了容妃。
其实他在路上的时候心中就想过,要不要去一趟瑞景殿,可转念一想,到底还得先去探过皇帝再做打算。
只是想不到竟然跟容妃撞了个正着。
自从跟容妃决裂后,平日就算见了面,赵世禛也都是表面功夫,行了礼之后走就是了,可因为昨晚上皇帝的话,让他的心情起了一种微妙的变化。他没有办法再将容妃视而不见,就如同之前废后安排宫内行刺,他不能对容妃的安危置之不理。
“参见母妃。”赵世禛上前行礼。
容妃却仍是淡淡的:“你也是要去乾清宫的?”
赵世禛眼神复杂:“母妃也这样早。”
“不早了,”容妃吁了口气,道:“这已经是晚的了。”
她说了这句便打量赵世禛,忽然道:“你昨晚上睡得可好?”
“啊……”赵世禛不知她为何突然冒出这句,微怔之下道:“还好。母妃呢?”
“我?”容妃笑道:“我没睡好。”
这个答案令人意外,赵世禛问:“母妃为何没有睡好?”
容妃却只笑了笑,道:“也没什么特别的,年纪大了,觉便少了,总觉着不知什么时候,一觉下去就可能长眠不醒了似的。”
赵世禛戛然止步。
容妃走了两步回头:“怎么了?”
赵世禛顿了片刻才道:“年关将至,母妃不可再说这些不吉利的话。”
容妃笑道:“那好吧。”
两人说话间到了乾清宫。进了内殿。
雨霁正伺候皇帝吃药,见两人来到才忙退到了旁边。
皇帝靠在榻上,转头看着两人,道:“难得,今儿你们母子一块儿来了。”
容妃道:“正好在路上碰见了太子。皇上好多了吗?”
皇帝道:“比昨儿好了很些。”
“这臣妾就放心了,昨儿晚上本想来伺候的,可又怕皇上不喜欢。”
“爱妃有心了。”
赵世禛在旁边垂手站着,见皇帝的精神果然比昨天发病之时要好很多,就稍微松了口气。
皇帝瞥了他一眼,道:“太子,承胤呢?”
赵世禛忙道:“回父皇,待会儿太子妃会带他一块儿来。”
“嗯,”皇帝一点头,“朕这里没事儿,你先去吧。”
赵世禛听了这话心又一紧,下意识地看了容妃一眼。
皇帝特意叫他走,是不是有话要跟容妃说?
他当然是担心的。
容妃却若无其事地微笑道:“这儿有我伺候着皇上,也算是替你尽心了,何况待会儿太子妃也就到了,你有什么不放心的?不是一直守着就是尽孝的。你只管去吧。”
赵世禛闻言,只得行礼,暂且退了出来。
乾清宫内殿,皇帝笑对容妃道:“你瞧,到底是你的儿子,你说的话,比朕说的都管用。”
容妃道:“皇上错会了意了,明明是太子不放心您才想留下照料的,怎么偏推到臣妾身上呢?”
皇帝笑了两声,又细看她脸上:“你的眼底有些发青的,总不会是昨儿晚上没睡好吧。”
“若说了解臣妾,还得是皇上。”容妃才一笑。
“怎么没睡好,是担心朕吗?”皇帝问。
容妃道:“的确是担心皇上的龙体,另外,不免又想起了一些过去的事情。”
“过去的事?什么事?”
容妃垂眸道:“皇上怕不爱听。”
“你说的,朕又怎会不爱听?你只管说。”
容妃莞尔道:“说来也怪,臣妾所想的,并不是在宫内的事情,而是在之前没有进宫,甚至没有进京的时候,在黔南的那段岁月。”
“是吗?”皇帝嘴角一动,仿佛在笑,眼底却冷冽非常。
容妃却仿佛没有察觉:“是啊,可惜……‘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时’。”
皇帝眉头一扬:“爱妃竟也知道这句?”
“臣妾知道这句很奇怪吗?”
皇帝道:“是有些怪的。你从来不太喜欢这些文绉绉的诗词。怎么对这句如此留意?”
“因为当年有个人劝我进京的时候,就说过这句的。”容妃回答,毫无避忌。
皇帝的喉头动了动,不由自主地咳嗽了声。
雨霁距离两人七八步远站着,听到这里眉头一皱。
皇帝很快定神:“是什么人?”
容妃眨眨眼道:“皇上英明神武,怎么会猜不到是谁。”
皇帝淡淡地笑了笑:“难得啊,杨爱卿的一句话,让你记了这么久。”
容妃叹气道:“可惜啊。”
“又可惜什么?”
容妃道:“这句话虽然好,可惜我上当了。”
“这话从何说起?”
容妃旁床边的小几上靠了靠,手肘抵着红木几子,托着腮道:“当时杨时毅跟我说了这句,劝我趁着这般青春年少,好好地见一见这广阔天下的繁华世面。可到后来我才知道,我原本不该听他的。”
皇帝笑了起来:“原来你是后悔进京、乃至后悔进宫吗?”
容妃只默默地看着他,虽没回答,却像是默认。
皇帝道:“难道,朕对你不好吗?”
容妃清澈的双眼浮起薄薄的云雾,像是想到了那沉埋于心底的旧事,她喃喃道:“皇上对我自然是好的,甚至在那段时候,我以为我没有选错,以为皇上对我是真心的。可谁知后来……皇上无情起来,之前的那种好,就很不够看了。”说到最后,朱唇便浮起一抹似冷非冷的笑。
启帝微微闭了闭眼睛:“你指的是当年那件事吗?你总该知道,朕也是迫不得已的,而且朕对你也算是容了情了。”
容妃眼睛中的云雾逐渐的散开,她定睛看向皇帝:“假如当时禛儿没有拼死替我求情,皇上会如何容情?”
皇帝蹙眉:“你想说什么?”
容妃道:“在冷宫别院那些日子里,我算是想明白了,我呢,不过也是个寻常的妃嫔罢了,皇上喜欢就对我好,不喜欢了,说杀也就杀了。花有重开日,人却就死一回,若不是禛儿,皇上那时候是真的要杀我的吧。”
启帝温声道:“你多心了。”
容妃笑的不屑一顾:“是多心还是说中了?我是黔南来的人,他们说我是异族,我生的孩子当不了太子,还说我蛊惑皇上,说我谋害皇嗣,你知道我是冤枉的,却还是顺着他们的话来惩罚我。你怕别人说你是被美色所迷的昏君,所以不惜拿我开刀,是不是啊皇上?”
“朕是真心喜欢你的。”皇帝垂了眼皮,淡声道。
“皇上的真心值多少?”容妃笑道:“我当初就是错信了你对我是真心的,才差点掉了脑袋,那时候,我真的很失望。”
皇帝的呼吸急促了几分,终于冷冷淡淡道:“你对朕失望?那不知你对杨爱卿如何。”
容妃歪头笑了笑:“杨时毅嘛,对他我倒不是失望,我是憎恨。”
皇帝皱眉:“你憎恨他?”
容妃道:“是他给了我希望,他引了我到这个地方来,改变了我的命运,可又让我体会到希望给掐灭的感觉,生不如死,我不恨他恨谁。”
“生不如死吗?”皇帝幽然道:“容儿,不管你信不信,朕是真的喜欢你。”
容妃淡淡道:“所以,皇上想要我殉葬吗?”
她在说起此事的时候,脸色平静异常。
皇帝愕然,他本以为是赵世禛告诉了她,可很快又觉着不可能。
“你如何知道?”皇帝问。
容妃笑中有几分狡黠:“因为我了解你啊。”
皇帝凝眸:“你说什么?”
容妃道:“你从来都是这样,因为是皇帝,只要你喜欢的,就得是你的。方才我遇到了禛儿,他以前对我冷冷淡淡,今日却不同,我看着他的眼睛,……呵,到底是我生的,我知道他在想什么。”
皇帝道:“你既然知道了,那……”
“我愿意。”容妃不等他说完,便果断地回答。
皇帝却有些无法置信了:“你、愿意?”
“当然愿意。”
皇帝盯着她,他精明一世,此刻却不禁有些糊涂了:“你、你是心甘情愿的?是为了……”
“何必为了谁,”容妃笑的非常平静,“这有什么呢?从我进入这个皇宫之后,我渐渐地就成了一个活死人了,至于殉葬,皇上……对我来说,做了你的妃子之后,我已经给‘殉葬’了!难道你不知道吗?”
“你!”皇帝城府深沉,也从无人敢当面这般毫不留情的顶撞,一时急的咳嗽起来。
雨霁原本大气儿也不敢出一声,听到这里实在忍不住,生恐皇帝有个万一,便急忙跑了进来:“皇上您怎么样?”忙给皇帝抚着后背顺气。
容妃却款款地站起身来:“皇上保重龙体,臣妾先行告退了。”
皇帝咳嗽连连:“你你……”
雨霁不由道:“娘娘,皇上龙体欠安,您好歹……”
容妃蹙眉道:“我怎么样?该答应的我都答应了,还要我怎么?”她说了这句后,淡淡地瞥了皇帝一眼,转身往外走去。
容妃出乾清宫的时候,却见赵世禛立在殿门口上。
他的脸上毫无血色。
容妃道:“你没有走?”
赵世禛不语。
容妃道:“你听见了?”
赵世禛转头。
容妃笑道:“傻孩子,你到底也是他的儿子,怎么没传到他的万分心狠意绝呢,你这样可不成啊,要知道当皇帝的,须得六亲不认才算合格。”
“母妃!”赵世禛无可忍。
容妃道:“母妃早就知道这个道理,所以先前很不喜欢舒阑珊,想铲除了她,可谁知道……阴差阳错的,倒也罢了。”她长长地叹了口气,又道:“你也不必为难,皇上也是为了你着想,他怕留着我会坏你的事,所以宁肯带了我走。”
赵世禛只觉着鼻酸,眼中也是一团糊涂,无法抬头。
容妃脚步一动,将走却又止步,她看着赵世禛道:“禛儿,你能不能为母妃做一件事。”
赵世禛抬头:“母妃请说。”
容妃走前一步,盯着他的眼睛道:“你替我杀一个人。”
赵世禛的瞳仁稍微收缩。
过了年,皇帝便命司礼监准备登基大典。
只是在正月十五,花灯会后,皇帝的身体越发虚弱了。
私底下,司礼监等已经预备了后事要用的种种,也算是冲一冲罢了。
连日里皇帝时而昏迷,时而清醒,司礼监紧急召集了内阁众人,包括杨时毅在内的几位阁臣日夜都在内阁值房,或者乾清宫中侍候,恐怕皇帝又有什么旨意。
皇帝趁着清醒的时候,陆陆续续交代了几句要紧的话,其中也有命众人好生辅佐太子等等。
十八这日,突然天降瑞雪。
皇帝自觉精神极佳,但皇帝以及伺候的太医、大臣们却知道,这不过是回光返照而已。
这段日子里,端儿索性一直都在乾清宫,因为皇帝最是疼他,每天必要他在跟前才欢喜。
阑珊又曾叮嘱过端儿,让他好生哄着皇帝开心,连同郑适汝跟宝言也留在宫中,两个孩子凑在皇帝床边,所以皇帝临终的这段日子,倒是难得的闲暇快活。
皇帝吃了些参粥之后,环顾早场众人,端儿,宝言,赵世禛,阑珊,郑适汝,赵元斐,另外便是雨霁,杨时毅,李尚书,游尚书等众人。
他的所有亲近之人,以及朝中倚重的大臣都在,只除了一个人。
皇帝便问赵世禛:“你母妃呢?”
赵世禛道:“回父皇,母妃即刻就到。”先前雨霁派人去催请了几次,容妃只说在打扮,却并没有来。
皇帝顿了顿,吩咐道:“你去叫她来。朕想见一见她。”
赵世禛才要去,阑珊道:“我去吧。”
皇帝才好了些,内阁大臣们又都在,这会儿身为太子的赵世禛不便就离开。
但阑珊知道皇帝之所以让赵世禛去,就是怕别人去请不到容妃罢了,所以才替他开口。
皇帝目光转动:“也好,你去吧。”他停顿片刻又道:“倘若她……”
本来是想说倘若她不肯来就罢了,目光所及瞟见垂首的杨时毅,便猛地打住了。
阑珊行礼退后,出门往瑞景宫而去。
雪下的很是绵急,就像是有人撕碎了的棉花片子随风飘扬,地上已经铺了厚厚的一层,犹如厚软的棉絮。
因为地滑,阑珊从乾清宫出来乘坐的是銮舆,不多会儿到了瑞景宫,却见一应的宫女太监都垂头袖手地站在廊下。
见了她来到,众内侍才纷纷跪地接驾。
阑珊问道:“贵妃娘娘呢?”
一个女官道:“娘娘先前在沐浴……不许我们伺候,这会儿、也不知如何了。”
阑珊迈步入内,才进门,鼻端嗅到一股奇异的味道,她下意识地嗅了嗅,又像是什么花香,想必是容妃沐浴用的香料。
她隐隐地有些担心容妃,便先站住脚唤道:“娘娘。”
无人回答,阑珊身后红线道:“像是在内间。”
阑珊只得继续往内殿而行,终于看到容妃端坐在梳妆台前,却并没有梳妆妥当,仍是披散着一头长发,身上穿着的是花纹斑斓的麻布衣裳,看得出是有年岁的了,已经有些褪色泛白。
但是容妃天生丽质,就算如此打扮,非但无损绝色,反而更添了几分异域的风情。
阑珊一怔之下,屈膝行礼:“参见娘娘。”
容妃打量着镜子里的容颜,并没有看阑珊:“你来做什么?”
阑珊道:“皇上……请娘娘过去说话。”
容妃道:“我听说今儿热闹的很,大臣们都在,我去做什么。”
阑珊知道,容妃当然也晓得皇帝的情形,她如此只是不愿意过去罢了。
赵世禛因怕她担心,并没有跟她说过容妃同皇帝针锋相对的那一段。此刻阑珊看着容妃的打扮,心里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
虽然因为容妃的冷血绝情,阑珊也很不喜欢她,但她毕竟是赵世禛的母妃,如今看着这样的美人,竟要落得殉葬的命运,却仍是无法接受。
“娘娘,”阑珊想了想,低低道:“您还是过去吧,皇上的情形不太好,您这会儿去,陪着皇上说几句话,让皇上开心些……他若是高兴了,对娘娘您、兴许也有好处。”
阑珊不敢直接提殉葬的事情,哪里知道容妃聪慧过人早明白了呢。
听了阑珊这般委婉提醒的话,容妃嗤地笑了:“你这傻孩子,像是我以前不懂事时候一样天真。皇上决定的事情,难道我说几句好话哄他开心,他就改变主意,不叫我陪他死了?”
阑珊大惊:“娘娘……?”
容妃从镜子里看着她,道:“你别慌,我早跟他说过了,我并不怕死,只不过,他也别妄想着我会见他最后一面。我跟他啊,从此生死不相见。”她的语气竟甚是轻松。
阑珊觉着喉咙里像是给塞了什么东西,无法出声。
容妃淡淡道:“你走吧。”
阑珊定了定神:“娘娘,你总该知道,五哥他是不会容许你死的。”
容妃才拿了一把象牙梳子,闻言停下。阑珊静静道:“就算抗旨,五哥也会保你的,这会儿您去不过是走个过场,让皇上可以……”
不等她说完容妃就笑了:“傻孩子,你果然是个最傻的。你当真以为皇帝的旨意会任人更改吗,这是他给太子的最后考验,皇帝根本没想给我留退路。”
阑珊怔住:“您、您说什么……”
此刻,外头有个宫女匆匆进来,又犹豫着不敢靠近,容妃冷冷问:“何事。”
那宫女道:“有一队人来了,好像是、是……”
“什么!”
“是圣驾。”
容妃眉头深锁,手上的象牙梳子拍在桌上,立刻断成了两截。
但她很快定神,她望着镜子里的自己,伸手把发鬓整理了一会儿:“你该走了。”
阑珊听说皇帝圣驾前来,极为震惊,又听这话便道:“娘娘……”
“在我改变主意之前,快滚!”容妃突然变了脸,冷冷地盯着阑珊。
阑珊见她如此,又想皇帝反正要来了,自己退到外头等候就是。
于是默默地后退了两步,却听容妃幽幽地道:“你啊,真令人羡慕。”
阑珊不解,放慢了脚步回头看向容妃。
雪越下越大了,虽然有太监不停地扫着,地上仍是雪白一片。
抬銮驾的太监们小心翼翼地赶路。
就在皇帝跟赵世禛等将抵达瑞景宫之时,却见有一团火光,自宫内冲天而起。
起初还以为是灯笼闪烁,但雪色之中浓烟滚滚,火借着风力,越发肆意蔓延,红光满天。
“姗儿……”赵世禛骇然地盯着那通红的火色,话音未落,已经纵身往前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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