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为功匆匆地在姚府门口下马,大步往内走去。
姚府的门房忙躬身道:“江大人怎么突然来了?可是找我们二爷?”
江为功皱着眉问道:“姚大人在吧?”
里头小厮也闻讯迎了出来,忙陪笑道:“江大人来了,我们二爷正在家里呢。”
这段日子江为功跟姚升来往密切,加上他因为阑珊的缘故也在京城内“声名鹊起”,又新娶了海擎方家的姑娘,所以姚家上下对这位京城内的“新贵”自然熟悉。
江为功道:“不用带路了,我自己去找他就行。”
他挥了挥衣袖,一路向内往姚升的房间而去,中途遇见了几个姚府的下人,都忙向他行礼。
江为功熟门熟路地来到了姚升院子,仰脖便要叫:“老姚……”
那个“姚”还没出声,就听到屋里有人厉声道:“总之不行!姚家还没堕落到那种地步!”
这一句把江为功噎住了,愣在原地一时不敢吱声,也不敢往前走。
江为功听出这不是姚升的声音,倒像是姚家大爷,心里想难道是两个人吵架了?可是这话说的似乎有些严重。
正在这时,姚升道:“什么叫堕落,大哥,我不过是要娶个女子成亲而已,谈什么堕落?”
“那你至少要选一个大家闺秀,名门淑女!我姚家毕竟不是那种小门小户没名没姓的。”
“我选的那人虽然不是什么闺秀淑女,也是百里挑一,万中无一的。”
“呸,”姚大爷喝了声,说道:“谁不知道,那个人是太子殿下身边的侍妾,太子宠的人,纵然是赏给你,你就觉着面上有光了?”
“大哥,”姚升原本的声音里还带着几分笑意,此刻便没了笑,只剩下了一丝阴沉:“谁说小叶是太子的侍妾了。”
“你去京城内问问,谁不这么说?太子殿下很宠爱那几个江南美人儿,身边也有几个得力的女侍卫,白天护卫,晚上暖……”
“大哥!”姚升的声音带了怒。
姚大爷怒气不熄:“总之这种残花败柳,又不是出身名门,进不了我们姚家!你若要娶亲,多少名门淑女都上赶着来求呢!我不能让姚家成为京城内的笑柄,也不能让人以为,咱们舔太子殿下到这种地步,他玩过不要的女人也……”
这回不仅是姚升,江为功也忍不住了,便用力咳嗽了声,道:“姚大人在家吗?”
里头鸦雀无声,半晌,姚大爷跟姚升相继走了出来。
姚大爷的眼神闪烁不定,大概是知道了自己说的话给江为功听了去,所以脸上有些挂不住,便讪讪道:“原来是江大人,您几时到了?”
江为功素日因为姚升的缘故,很是敬重这位姚大哥,但现在听他诋毁飞雪,便哼哼地笑了两声。
他脸上的肥肉也跟着配合地抖了抖,大有皮笑肉不笑之感。
江为功阴笑道:“不早不晚,该听的都听见了。”
姚大爷的脸色有些发黑:“这个、这是我跟舍弟私下里的话,江大人还是……”
江为功打着哈哈:“姚大爷知道,我这个人吧哪里都好,就是嘴上没有把门的,时常会不由自主地说出些不该说的话来,都怪我来的不是时候,干吗要听到那些不中听的呢,改天一时忍不住在太子或者太子妃面前说起来,什么舔不舔的,什么残花……啧啧……”
这话直白地透着威胁了。
“这……”姚大哥着急,又敢怒不敢言,便瞪了姚升一眼,对他使了个眼色。
姚升冷笑了两声:“我都快成了姚家的耻辱了,我也管不了那许多了。”
“你!”姚大哥欲言又止,只点了点姚升,皱眉拂袖先去了。
等他去了后,江为功才走到姚升跟前,皱眉道:“你这大哥哥,平日里看着还是很厚道规矩的人,怎么背地里嘴巴这样损啊?”
姚升不客气地回答:“脑子坏了!”
江为功忍笑道:“老姚,我真想不到你家里居然会这样,我还以为你素日那么精明强干的人,一定不会有问题呢,果然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姚升道:“管他们怎么想,反正小叶我是娶定了。”
江为功忙道:“别,这可不能操之过急,你越这样,怕他们越敌视小叶,赶明儿真的进了府,岂不是还要小叶吃亏?”
姚升道:“什么进了府,等我找个借口分开过就是了!”
江为功眨巴着眼睛:“这倒是个法子,就怕还有人非议你,比如那些咬人的御史跟言官们。”
姚升道:“我堂堂男人还怕这个?我白长了那根……”
江为功忙掩住他的嘴:“不堪入耳,不堪入耳。”
姚升推开他的手,叹气道:“差点儿把我气晕了。说我不打紧,那么说小叶真是……他要不是我大哥,我一巴掌早呼死过去了。”
江为功忙凑过来,挤眉弄眼地撺掇说道:“改天他还这么着,你给我使个眼色,不用你动手,我替你揍他。”
姚升笑道:“江大人,我怎么看你有点儿唯恐天下不乱的意思啊。”
“平日里都是你捉弄我,今儿好不容易得了这么个机会,好歹让我发挥发挥。”江为功满面兴奋,跃跃欲试。
姚升白了他一眼,请他进屋,问:“你怎么突然来了,有什么事?”
江为功这才想起自己的来意:“对了,我今日才听说了,怎么海船的事情,是你在尚书大人跟前儿主动请缨替了我?”
“这不是应当的吗?”姚升点头道:“你才成亲多久,怎么就好让新娘子独守空房,当兄弟的,这点儿事都不会替你着想?”
江为功感动地看着他:“老姚,我今日才知道你是真的好。”
姚升嗤地笑了,突然道:“你最近越发胖了,我听说成亲后男人往往会瘦,怎么你竟反其道行之?是不是不够卖力啊?可别让小方不满意啊。”
江为功喷笑道:“快滚你的吧!这么没正经,我有点不放心小叶了。”
“这可轮不到你不放心,”姚升哼了声道:“你现在是成亲的人了,赶紧安安分分,别给我吃着碗里瞧着锅里的。”
两人说笑了几句,又说起南边的形势,分析起来。江为功正色道:“老姚,你的好意我是心领的,只不过你不是不知道,咱们杨尚书派人是有数的,他既然首先考虑我,自然是有他的道理,所以我想此事还是我去。”
姚升皱眉道:“话虽如此,但你毕竟才新婚,而且杨大人也许了我的请求。”
江为功道:“终不成结了婚就不能出远差了,我又不是女人……”说到这里,突然没来由地想到了阑珊,鬼使神差看向姚升,却见姚升也愣愣的,两个人此刻竟心意相通。
咳嗽了声,江为功才道:“咱们不如先回工部,把那些传回来的消息等先研究明白再作打算。”
于是两人出了姚府,一路往工部而去。
这天日影西斜,太子殿下匆匆地进了午门,一路往内大步流星。
他并没有去乾清宫,也没去瑞景宫,而是直接往阑珊住的凤栖宫而去。
殿中,阑珊正坐在榻上,看端儿在领着那几只小奶狗跑来跑去,端儿跑的越发流利了,小短腿如同风车一般飞快,急得西窗躬身跟在左右,生怕他跌倒。
恰好跑到殿门口的时候,赵世禛正迈步走了进来,端儿一头撞在他的腿上,仰头看时,奶声奶气地亲热叫道:“爹爹!”
赵世禛笑了笑,用脚把那追过来的三只狗子撇到旁边,躬身把端儿抱入怀中。
阑珊也缓缓站了起来,道:“你什么时候进宫的?”
赵世禛道:“才来。”说着就把端儿递给旁边的飞雪:“带着去吧。”
端儿才见了父亲,颇有点舍不得,但是他给赵世禛教出来了,对着赵世禛,不比对着阑珊般爱撒娇,赵世禛放开他,他虽然不愿意,却也乖乖地一声不响跟着走了。
阑珊见状,就知道他有事。
“怎么了?”
赵世禛走到榻边落座,看她道:“你知道南边海船的事情了?”
“知道了。”阑珊在旁边坐了,轻声回答。
赵世禛道:“父皇没跟你说什么吧?”
阑珊抬眸:“你指的是什么?”
赵世禛道:“还记得我把你从滇南接回来,进京之前叮嘱过你的话吗?”
阑珊沉默了片刻才说道:“记得。”
那时候,天下都在传决异司舒司正的事,赵世禛得到消息,皇帝有意让阑珊官复原职,所以当时赵世禛特意叮嘱阑珊,假如皇帝真的透出这个意思,一定不能答应。
本来以为,事情已经过去了。
赵世禛盯着阑珊的眸子道:“他跟你说了没有?”
阑珊不语。
赵世禛倾身,一把握住她的手:“姗儿!”
阑珊终于说道:“五哥,若是、若是我想去南边……”
“住口!”不等阑珊说完,赵世禛已经打断了她的话。
阑珊一愣。
赵世禛死死地盯着她的眼睛:“你想也不要想。”
沉默了片刻,阑珊道:“为什么,是因为怕我出事吗?”
“这还用说么?”赵世禛将头转开,冷冷地,“那天我跟你说的话难道是白说了?”
阑珊站起身来,往外走了数步:“我一直都记得,没有忘。”
赵世禛望着她的背影:“那就好。”
“五哥,”阑珊背对着他,忽地问道:“五哥你喜欢我什么?”
赵世禛怔住,顷刻一笑道:“怎么突然这么问,我喜欢你……什么?傻话。”
他说了这句,心里竟有些微微的甜意,便站起身来走到阑珊身后,从后面把她环抱住了。
倾身在阑珊耳畔低语道:“自然是喜欢你的所有。”
要问他喜欢阑珊什么,赵世禛一时想不起来,可在他觉着,阑珊自然是好的,浑身上下,无一不好。
唯一的缺点就是,实在有些让他太过于喜欢了,喜欢到近乎沉迷。
也正因为这个,才不能容忍有其他的可能。
阑珊将手摁在他交握的双手上,轻声道:“可是五哥,我不喜欢。”
“你说什么?”赵世禛正轻轻地嗅着她身上好闻的甜香气息,想着要在那玉一般细腻温润的脖颈上亲一亲,听了这话却愣怔住了。
阑珊道:“我不喜欢现在的我自己。”
赵世禛眉头紧锁:“胡说!你现在就很好!为什么不喜欢?我就很喜欢。”他说话间,勒着的双手越发紧了些。
阑珊垂眸,眼中却有薄薄的泪光闪烁:“五哥知道的。”
赵世禛的唇稍微动了动,却又紧闭,只咬牙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怎么样都是世间最好的。”
突然他觉着手上有些异样,垂头看时,才知道是泪水。
“哭什么?”赵世禛松开阑珊,将她转过身来正面对着自己。
阑珊垂着眼皮,却不敢看他。
因为阑珊知道,自己对于面前这个人的喜欢,绝不比他对自己的心意要少,只要一对上他那双凤眸,她很容易就会动摇心志,向他全盘投降。
阑珊盯着他腰间的玉带,缓缓道:“当初皇上封我为王妃,也追封了我父亲,我很是感激,但同时,又觉着遗憾。”
“遗憾什么?”
阑珊道:“父亲到死,都因为我不是男儿、无法继承他的衣钵而觉着遗憾。所以对我而言,真正的荣光,是父亲因为我而给追封,因为我所做的事情,而不是因为……我是荣王妃,或者我是太子妃。”
赵世禛微震。
阑珊道:“五哥,你知道……最初你让我动心的是哪一点吗?”
“是、什么?”
阑珊道:“是你……你相信我。”
赵世禛皱眉。
阑珊道:“从太平镇开始,就算是利用也好,是你相信我,从那么多人中把我挑了出来,后来就算知道我是女子,你也丝毫没有偏见,我起初是感激你的,有一种知遇之恩的心思在里头,但不知不觉的便喜欢上你,因为你从来都是那样的无所不能,却偏懂我,偏喜欢那么一个卑微的我。”
赵世禛听到最后:“住口!谁说你卑微!”他不想听阑珊那么形容她自己。
阑珊垂泪道:“你不在意言哥儿是我的,你也不在意我女扮男装罪犯欺君,也是为了你,我才想做一个更好的人,能够配得上你的人,但是现在的我、我不喜欢,我什么做不了,想写书都写不好,还累的老师呕心沥血留下那些手书帮我,我愧对他,愧对父亲,愧对五哥……我委实讨厌现在的自己。”
赵世禛听到最后,又是心疼又是着急,他忍无可忍地一把将阑珊拥入怀中:“别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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