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之前赵世禛陪着阑珊回京路上跟她说过的,那些坊间酒肆之类的,早就闻风而动的,把阑珊在工部时候经历的那些奇异故事编成了书文,当作传奇一样各处演说。
从达官贵戚到平民百姓竟都喜欢听,一传十十传百,简直无人不知,家喻户晓,引以为美谈。
温益卿进永和楼的时候,里头的戏台子上,说书先生正眉飞色舞地在说:“眼看一场血战不可避免,正在这紧要关头,有人断喝一声‘住手’,把那正剑拔弩张的士兵们喝住当场,不敢轻举妄动……诸位,这可是朝廷派的兵,谁敢在这时候叫停,难道不要命了不成?”
立刻有人按捺不住道:“这叫停的莫不就是决异司的舒大人?”
“这位先生说对了,”那说书先生笑吟吟道:“正是决异司的舒司正……手底下的人。”
大家哈哈大笑。
说书人又道:“各位且别忙着笑,虽然叫停的是舒司正手底下的人,但是正主儿也是没有缺席的,却说那禹州跟湄县的将官当然跟咱们这些已经先知先觉的不同,他们哪知道这来者是来头极大不好惹的呢,当下不依不饶,预备着大摆官威吓退来者……”
又有人着急叫道:“快给这些不识好歹的家伙们点颜色瞧瞧!”
温益卿微微愕然,继而一笑,这说的倒是极为热闹。
因为满堂里的人都在聚精会神地听说书,也没有人留意他。
温益卿扫了眼,见人极多,只有一个靠窗的角落座位无人,他便慢慢走了过去落座。
小二跑过来问了要喝什么茶,温益卿道:“祁红。”
不多时候送了一壶红茶,又有一碟子糕点,一碟子花生、瓜子等。
又听了会儿,便知道了,这说书先生正说到阑珊刚到湄山时候的那一节。
在这会儿他正跟姚升钻在坑洞底下呢,这些事情倒是不知道的。
温益卿本来是随意过来听听,没想到却适逢其会。
眼见是要说到发现他没死一节了,温益卿听的投入之余,倒是怀了十万分的好奇,不知道他们会怎么说这一事。
他喝了口茶,随意抓了一把花生剥着吃,只听那说书人道:“且说咱们决异司的舒大人到了村寨后,立刻便认出了那尸首并不是真的温侍郎!当时在场的众人都惊呆了,一个个半信半疑,不知道她说的是真是假,更加不知她是怎么看出来的……”
温益卿听到这句,猛然呆住了,口中那香脆的花生仁竟也变了味了,只剩下没搓去的果皮上泛出的淡淡涩意。
只听旁边有人道:“对了!我听说这位舒大人之前就是工部主事、皇上亲口称赞是国之二成之一的计成春计大人的独生女儿,当初也是温侍郎的原配夫人,想必是温侍郎身上有什么特殊的标记,是她所熟悉的……”说到最后,声音里就带了几分不可言说的笑意。
旁边的人啐了一口:“趁早闭上你的鸟嘴!没听说是才照面就认出来的?那假的死人从头到脚都是蒙着白布,只露出脸跟手的,就算是你死了,你老婆难道一看你的脸跟手,就能认出不是你不成?”
之前说话的那人被堵住,却皱眉呵斥道:“你怎么出口伤人呢?”
后面那人道:“谁叫你先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哼,舒司正是何等厉害能耐的女官,你却用这种鬼腔调来说她,你以为我听不出来?你要再敢胡言乱语,大爷我就上了手了!”
此刻有人认出了后面说话的这人,便道:“那是嘉义侯府的小侯爷啊……听闻当初他曾去向舒司正求过亲呢。”
冷不防给当事人听见了,徐勇立刻道:“不错,老子就是徐勇,当初舒阑珊还在工部当差的时候,我就是很倾慕的了……”
他同行的人听到这里,急忙把他拉着坐下:“别瞎说了,舒阑珊如今是荣王府侧妃,你再胡说,赶明儿给荣王殿下知道了,怕要割了你的舌头。”
徐勇哼道:“我又没犯法,只是说说罢了,难道我倾慕喜欢一个人也是错?荣王殿下又能怎么样?”
同行的人没有法子,便无奈地说道:“你还想不想听了?想听就不要出声。不想听咱们就走。”
徐勇才笑道:“当然要听。”
说书的人才笑着继续说道:“至于到底舒司正是怎么一眼就看出那不是咱们的温侍郎的,这个当事人并没跟人说过,所以小人也不敢擅自揣测,但舒司正本就不是寻常之人,五感也自非同一般,不然的话也不会屡破那么多奇案了,她的所见所感,自然跟咱们这些人不一样,不然的话今日说的便不是她的故事,咱们人人都可以进决异司了,各位说如何?”
大家都笑着应“是”。
接下来又听了会儿,却是说到夜晚有人吹哨驱使毒蛇谋害阑珊,以及王府的内卫护佑等等,说的倒是很有根据章法,并非完全的胡编乱造。
温益卿一直听到这里,却已经心不在焉的没有兴趣再听下去了。
杯中的红茶渐渐冷了下来,滋味也是涩中带苦,他丢了茶钱,起身往外走去。
那边徐勇正在精神抖擞地等着听下面的故事,突然见有人走开,他心里便不高兴,觉着正讲到精彩的时候,这个要走的人真是不知好歹,不由多看了两眼。
谁知一看便愣住了,当下忙起身追着温益卿走了出去。
徐勇同桌的朋友,其中一个不知如何,还想叫他回来,另一个笑道:“不要去叫了,这书他已经听了两回了,只是听不够。不听也罢了。”
且说徐勇跟着温益卿出去,见他要上轿,便叫道:“温侍郎!”
温益卿微怔,回头见是他,便含笑微微一点头。
徐勇跑到跟前儿,忙又先行礼:“温侍郎什么时候回京的?”
温益卿本要退到轿子里去,见他拦着,便说:“才刚回来。”
徐勇眨了眨眼,此时也发现他比先前要黑瘦了好些,但气质却更加凝练出色了。徐勇道:“侍郎这是要去公主府,还是工部?”
温益卿道:“去工部。”
徐勇忙道:“我、我跟着侍郎回工部吧!”
温益卿意外,上次他因为要打发徐勇,所以才随口答应了许他进决异司的话,谁知道很快阑珊就退出了工部,这小侯爷立刻如影随形的就也不在工部了。
此刻听他这么说,便笑道:“小侯爷不是已经退出了吗?而且,你想追随的人也不在工部了。何必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呢?工部毕竟不是玩乐的地方,小侯爷这般,叫人瞧着也不好看。”
徐勇有些赧颜,陪笑道:“我知道先前是我任性,辜负了侍郎,只是现在我已经想明白了,我也想成为像是侍郎和舒姐姐那样能干事儿的人。”
温益卿打量了徐勇半晌,一笑摇头,转身回了轿内。
徐勇追着道:“温侍郎,我是真心的,滇南的书我听了好几回了,每次都恨不得自己也在当场……温侍郎……你带上我吧!”
轿子已经抬起了,有条不紊的往前而行,温益卿听着轿子外徐勇恳切的叫声,仍是无所谓的笑了笑。
这少年只凭着一腔血涌,又哪里知道真正身临其境的种种不为人知的艰辛,甚至生死一线,给困在那森冷的底下坑洞,时不时还有毒虫出没,水随时都会漫灌,纵然死了也不会有人知道,这种体会,谁又愿意去经历呢。
就算他曾一心求死,也不愿意死的那么艰难而辛苦。
徐勇,不过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外加一点叶公好龙罢了。
轿子往工部而行的路上,突然听见路口鸣锣,有五城兵马司的士兵跑出来清道。
侍从跑去张望片刻,回来禀告道:“是荣王殿下跟太子殿下两位的车驾到了,大人,看样子咱们该多等一阵儿了。”
温益卿早就料到。
不多时,只听到马蹄声逐渐急促,路人的吵嚷声也越发的大了:“来了来了,快看!”
“哪儿呢,荣王殿下在哪里?”
“快,到前头看看!”
都是急切的语气。
温益卿坐在轿子里,他在返回的路上也听人说起了西北的事情,赵世禛如何力挽狂澜,如何营救太子,如何大败了狄人,扬我国威,所到之处无不口水飞溅,把荣王殿下说的宛若神人。
这些百姓们争先恐后的想要一睹赵世禛的神采,自然是预料之中。
假如不是知道赵世禛曾对自己的所作所为,知道他对阑珊的那种狠绝不可转的用心,兴许温益卿此刻也是想要瞻仰荣王殿下天颜的众人中的一员。
因为这样,“荣王”这两个字,赫然成了他心中无法拔除的一根刺。
百姓们纷纷地往路口冲去。
人太多,无法控制,竟把轿子挤的挪动起来。
旁边的侍从们大声疾呼,但路人群情激奋,何况人潮汹涌,几乎连脚都无法站住了。
温益卿在轿子里摇摇晃晃,他皱着眉,突然苦中作乐地想,此刻竟有种民俗之中“闹新娘”的架势,抬花轿的时候故意把轿子弄的很颠簸,就如同他现在随时都要倒出去一样。
终于温益卿忍无可忍,把轿帘子掀开,走了出去。
正前方的路口处,缓缓地有一辆马车驶过,旁边一匹白马上端然而坐的正是赵世禛。
温益卿皱眉看着那人,冷不防给旁边的路人狠狠地撞了一下,他往旁边退出两步,脚下却绊在了轿子的抬杠上。
他踉跄地往后倒去,若是倒在地上,千万只脚踩落,只怕会将他活活地踩死。
温益卿无奈地笑了,真想不到,他从险象环生的滇南回来,却在安泰的京城里遇了险,假如死在这里,传出去只怕是绝世笑话。
正在此刻,拥挤如潮的众人突然间纷纷地停了下来。
温益卿不明所以,却也得以站稳了双脚,他张开双臂扶着身前身后的人墙缓缓地站直了身子。
还没松一口气,就听到有人道:“荣王、殿下……”
呼啦啦,人竟都跪了下去!
剩下温益卿一枝独秀立在原地,此刻睁大双眼,发现自己的轿夫跟侍从也随着跪了地。
他蓦地转过身,果然瞧见正前方人潮边沿,赵世禛骑在马上,凤眸之中似有三分笑意。
“温侍郎,怎么在这里?”赵世禛问。
温益卿垂了眼皮,拱手行礼:“参见殿下,微臣正好路过。”
赵世禛笑道:“原来如此,还以为你也跟他们一样……在看热闹呢。”
温益卿不想跟他说话。
赵世禛却不以为然道:“愣着做什么?你还想留在这里?本王要进宫,你也一起吧?”
温益卿道:“不必了,多谢殿下,微臣要去工部,面圣之类,杨大人自有安排。”
赵世禛扬眉,终于点点头:“也罢,你自个儿留神些罢了。”
他说完之后,拨转马头,打马去了。
地上的百姓们听到那马蹄声远去,才陆陆续续地抬起头来,一时却还不敢起身。
又有的回头看向温益卿,听到赵世禛唤他侍郎,不少人便醒悟过来:“这是工部的温侍郎啊……”
“听说荣王殿下的侧妃娘娘……先前便是温侍郎的原配夫人。”
温益卿突然有点后悔没有跟赵世禛一同离开。
他稍微把衣袖整理了一番,迈步走到轿子前,矮身进了轿内。
轿夫们也才想起本职似的,各就各位,抬起轿子往前而行。
隔着轿帘子,温益卿仍听到外头七嘴八舌的声音。
“荣王殿下真是不同凡响,不愧是皇上先前看中的储君人选啊。”
“那个舒妃娘娘真是好福气,这是修了几世的福分才能嫁给荣王殿下。”
“我看温侍郎也很不错,虽然始终不如殿下……”
温益卿恨不得跳出去叫他们住嘴。
幸而轿子很快的拐了弯,那些声音渐渐抛在后头了。
温益卿心中却兀自想着方才赵世禛人在马上,居高临下看着自己的眼神。
他知道华珍的那些疯话不可理喻,但在赵世禛现身的那瞬间,却情不自禁地想了起来。
越却深思,心里那一股森冷寒气竟越是无法按捺。
且说赵世禛陪着赵元吉进了宫,乾清宫内拜见了皇帝。
皇帝看着面前的两个儿子。
看着太子有些凹陷的脸颊,皇帝的唇动了动,却又没说话,只看向赵世禛道:“荣王,随朕进来。”
说着起身,竟撇下地上的赵元吉不理,负手进了内殿。
赵世禛只得起身随着皇帝到了内殿。
皇帝止步,转头凝视着他,终于叹了口气:“听说你为救太子,自己身中数箭?”
赵世禛忙单膝跪地道:“儿臣无恙,父皇不必担心。”
皇帝道:“你起来吧,不用动辄就跪。”
赵世禛这才重又起身。
皇帝走前一步,抬手在他的肩头轻轻拍了拍:“总是让你去做这些出生入死的事,心里可怪朕吗?”话语里难得地多了些温暖之意。
赵世禛道:“父皇并没有让儿臣去出生入死,这一次也是儿臣自愿前去的。”
皇帝一笑:“不用说这些,朕心里想什么,你其实也是清楚的。朕知道自己一向不会看错人,你的确很好。”
赵世禛低头道:“多谢父皇夸赞,只是,太子殿下这次其实……”
皇帝敛了笑:“不必提他。”
他顿了顿,才又冷笑道:“朕由得他进了乾清宫,已经是格外开恩了。”
赵世禛此刻还不明白这话的意思。
皇帝却又笑看着他道:“这次的事情你做的很好,朕想着要赏赐你些东西,你说吧,你想要什么?”
赵世禛愣了愣,然后道:“父皇,儿臣要什么都可以吗?”
皇帝道:“嗯,你的功劳比天大,要什么也不为过。”
赵世禛道:“儿臣斗胆,请父皇不要处罚太子殿下了,他落在北狄人手中,也受了不少苦……”
“够了!”皇帝又是意外,又有点隐隐地动怒:“让你为自己求东西,不是给他求情!”
赵世禛咳嗽了声:“那儿臣一时就想不到了。”
皇帝哼地一笑:“你心中很想要的,不是有一件吗?”
赵世禛道:“不知父皇指的是什么?”
皇帝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你不是……一向很想要舒阑珊做你的正妃吗?你怎么不借机求朕答应。”
赵世禛笑道:“儿臣的确是巴不得,但是儿臣也知道,儿臣想不想的没什么打紧,重要的是父皇同意。父皇若是觉着她能担得起正妃之位,自然就会许,何必我来多此一举。”
皇帝诧异道:“你……”他笑着摇头:“好的很,你倒是学聪明了。”
身后雨霁的眼中也透出了笑意,若不是知道荣王并没回府径直进了宫,还以为是阑珊跟他透了气儿、两人商议了口径呢。
皇帝思忖了片刻:“你跟舒妃,也是聚少离多的,她在滇南立下大功,你又在西北做了这件大事,这很难得。你先回去吧,好好地跟她团聚团聚……”
提到阑珊,赵世禛眼中带笑:“多谢父皇。”
皇帝又道:“对了,朕也看过端儿了,那孩子很好,舒妃说让朕起名字,朕思来想去的,倒是想到一个,‘承胤’两个字,你觉着如何?”
赵世禛跪地磕头:“儿臣替承胤多谢父皇赐名。”
荣王在雨霁的陪同下退出内殿,赵元吉仍是跪在地上,也并未看他。
赵世禛犹豫了会儿,终于还是先行出殿。
此刻天际又飘起了雪花,雨霁陪送出来,又格外含笑叮嘱道:“王爷总算平平安安顺顺利利凯旋归来了,回王府跟舒妃娘娘和小世子团聚之后,记得明儿一家子进宫来给皇上请安啊。”
赵世禛笑道:“知道了公公。”他又问道:“兖州雷击的事情,公公查到什么了吗?”
雨霁道:“这个……已经有了些眉目,还在进一步落实之中。”
赵世禛道:“劳烦公公了。”
雨霁笑道:“殿下才回来,千万别为这些琐碎事情操心,好生休息调养身子最好……对了,殿下的身子当真没有大碍吗?回头奴婢派两个太医过去,好生给殿下看看才妥当。”
赵世禛道:“没什么妨碍,多谢公公美意。”
当下告别,雨霁站在殿门口,见赵世禛并没有往容妃的宫中去,也没去坤宁宫,只是一径的往午门去了。
雨霁揣着手,含笑点了点头,这才重又回宫去了。
且说赵世禛一路出午门,就好像身上的担子都扔在宫内了,身体轻快的很,像是要飞回荣王府。
将穿过宫门,却不见侍卫拉过马儿来,赵世禛只当是他们没看见,才要扬手,却蓦地愣在了当场。
就在他身前不远,停着两辆车。
车前地上,站着几个熟悉的人,左右的飞雪鸣瑟自不必说,中间西窗抱着裹得严严实实的端儿。
而头前站着的那个,却正是他才想着飞回王府相见的人。
看见他的瞬间,阑珊便展颜笑了。
这一笑明媚烂漫,是他贪恋的微暖跟微甜。
赵世禛浑身隐隐发热,身不由己往前走了几步,此刻眼中所见所剩,只有她而已。
阑珊才走出几步,那边赵世禛已经飞也似的掠了过来,她好像感受到他急切的心意,一时也忘乎所以的想要扑到他怀中,不料才张开双手,便给赵世禛结结实实地抱了个正着。
他紧紧地环着她,刹那间让阑珊双足都离了地,层层的裙裾同漫天雪花飘舞而起。
赵世禛万万没想到,阑珊会亲自到宫门前来接他。
满身的风霜跟伤痛都不复存在,他紧紧地抱着她,像是要将她嵌入自己的身体之中。
直到阑珊忍不住又带笑低低说道:“五哥……”
“嗯?”
阑珊本是要提醒他轻点儿,话到嘴边却又停下,终于只是在他的肩头轻轻地蹭了蹭,贪恋的嗅着他身上的味道,却心甘情愿的宁肯他抱的更紧些,再也不要分开的那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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