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世禛不动声色的目光再次把眼前人从头到脚扫了一遍。
舒阑珊隐隐察觉,忙道:“请殿下恕我造次,之前不知在哪里听人如此说过,不知不觉就跟着叫了出来。”
赵世禛漫不经心地说道:“没什么,这里又没有别人,不错,东宫的太子妃的确是郑适汝。你问这个做什么?”
舒阑珊心中五味杂陈,眼前出现一张婉约妩媚却不失端庄的鹅蛋脸,有人曾经用“花中牡丹”来比拟郑适汝,说她是女儿群中的“花王”,国色天香,艳冠群芳。
但舒阑珊知道,郑适汝真正能引人称道的绝不只是那张脸而已。
清清嗓子,舒阑珊道:“小人斗胆,他们敢放话说是太子殿下的人,又敢做下这种诛九族的罪行,如此有恃无恐,天下只怕没有别人,多半……是跟太子殿下关系匪浅之人,比如太子的眷族。”
“你刚才说郑适汝,是怀疑太子妃?”
“这……小人不敢。”
可舒阑珊最先怀疑的的确是太子妃。
尤其以她对郑适汝的了解,郑大姑娘能做出这种事情来不足为奇。
只不便直接说出来。何况方才她说是“太子的眷族”,若非是太子妃一脉的,难道还会是太子的母后——当今皇后一脉吗?
赵世禛却已经明了:“看不出你的胆子倒是挺大的。”
舒阑珊冷汗:“小人委实不敢,只是、信口瞎说的,求王爷宽宏大量,就当什么也没听到吧。”她拱手低头,原本就是跪坐着,这时侯就顺势俯首下去。
之前明明是他硬是要说这些事,才引得她不知不觉下了场,现在悔恨的肠子发青,却也无济于事。
要知道方才他们两个人的谈话,若是泄露了一句半句出去恐怕就是杀身之祸,跟这位难以预测的荣王殿下说这些话,她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而且按理说荣王是太子的人,他该不会是故意引她说出这些逆天的话,然后顺势斩草除根吧……
可很快舒阑珊又把这个念头压下了。
毕竟对于赵世禛而言,要杀一个舒阑珊,没必要大费周章地找什么借口,只是弹指一挥间罢了。
何况若真的想她死,刚才就没有必要在千钧一发的时候把她救下来。
舒阑珊心里七上八下的时候,赵世禛的目光仍是不离她身上。
这大概就是人不可貌相吗?刚才那些惊世骇俗的话他从别的地方别人口中是万万听不到的。
当然起源是最先他给这个舒监造下了套。
赵世禛瞥着她因为下跪俯身而露出的一截极为纤细白腻的脖颈,有些头发丝略显凌乱地在颈间缠绕,看着毛茸茸的。
距离这样近,赵世禛不免又发现她的肩头很窄,大概只有自己一半宽,因为方才躲避杀手弄的衣衫微微散开,大有弱不胜衣之感。
真的……没有什么男儿气啊,反而引得人想要去保护她似的。
可她之前明明差点把那两个刺客玩弄于股掌之上,若不是因此成功拖延了时间,就算他有心追来,面对的也只有舒监造的尸体而已。
车驾往太平镇的方向缓缓返回。
西窗放弃乘车,跟飞雪等一起骑马而行,且走且努力往赵世禛的马车打量。
飞雪问:“你只管看个什么?”
西窗欲言又止,可却又实在忍不住,便说道:“我只是有些不懂,怎么主子居然对舒监造如此破例?”
飞雪道:“之前你不也是很殷勤地帮人家看伤上药么?昨儿还在主子面前替他说好话,我还不懂呢。”
昨儿舒阑珊送了西窗那只布做的驴子后,西窗的心就软了,此后趁着给赵世禛奉茶的机会,就夸舒阑珊心细可靠,其实无非是因为他怕赵世禛想除掉舒阑珊,所以故意给她疏通而已。
其实他明明知道,自家主子的心意坚定,一旦下定决心很少更改,自己贸然多嘴说情,反而会惹祸上身。
可他就是忍不住,就算冒险也要替那个人说情。
“那个不一样!”西窗脸红耳赤,忙辩解,“我跟舒监造之间,跟咱们主子和他之间怎么能比?就像是他能上我的车,可主子的车……你知道主子一向好洁,连姐姐这样干净的人也都不得而入呢,何况是他?”
舒阑珊衣衫不整,身上各处有伤,头上甚至还有些许草屑,西窗百思不解,怎么赵世禛可以允许他上车。
飞雪的眸色也有些复杂。
昨晚上赵世禛安歇后不久,外头高歌便命人密报,说是有人意欲对舒阑珊不利。
赵世禛听后沉默良久,旋即叫准备车驾往太平镇。
那时候飞雪就猜到了他的心意。
伺候更衣的时候飞雪试探着问:“主子……不想那个舒阑珊死?”
赵世禛起初没有回答,过了会才说道:“我若要他死,自然是容易的,可我不许他死,他就不能死在别人手上。”
这自然是个解释。
飞雪有些为难,却仍忠心耿耿地:“可、如果那个舒阑珊以后跟杨时毅勾结起来……”
“他不敢。”这是赵世禛的回答。
赵世禛明知道那些杀手是谁派来的,明知道这样做更会得罪东宫,却还是如此选择了保护这个舒阑珊。
为什么会如此信任此人?
明明才认识不久,而且这也不是主子的行事作风。
此刻西窗忽然鬼鬼祟祟地凑近过来,低低地又问:“姐姐……”
飞雪转头:“怎么了”
西窗道:“其实仔细看的话,那舒监造长的还是……挺不错,细皮嫩肉的,你说主子会不会一时之间的意乱情迷……”
“呸!”飞雪窒息,旋即呵斥:“你要死!还不闭嘴!”
西窗忙捂着嘴:“好姐姐我错了!”
半晌,飞雪才恨恨地说道:“主子不过是一时觉着新奇而已,区区一个不入流的小吏,就像是只小猫小狗,随便的逗弄逗弄也就罢了,你再敢胡思乱想瞎说八道,回头我告诉富总管,看他怎么治你。”
西窗急忙求饶。
舒阑珊起初觉着西窗那辆车已经算是上乘,没想到有生之年居然能蹭到荣王殿下的王驾。
最初她很紧张,一头钻到赵世禛言语设下的圈套里,可赵世禛似乎并没有杀意。
弄清楚这个后,心暂时可以安稳,又因为绝早赶路且受了惊吓,不免困倦袭来。
起初她还硬撑着只管瞌睡,但车内很是安静,马车轻微的摇晃又放大了她的睡意,舒阑珊终于睡了过去。
在睡梦中她仿佛又回到了豆蔻之初,少女们结伴入了学堂,衣香鬓影,莺声燕语。在她面前,所有人散开,露出坐在窗边的一道身影。
旁边有人介绍:“这是瑞国公府的三小姐,闺名适汝。”
她看见郑适汝缓缓回眸,许多人中,却正跟她四目相对。
后来两人熟稔,她想起初次听见郑适汝的闺名,便咬着对方耳朵说:“你有没有字?”
“什么字?”郑适汝知道她向来古灵精怪,只怕是话中自有玄机,便仍是气定神闲地问。
她笑说:“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就像是苏轼字子瞻,陆游字放翁,你的呢?”
“我不过是女子而已,要什么字?”
“我却有一个极合适你的,你要不要听?”
郑适汝在她眼里看到熟悉的狡黠:“哦?是什么?”
她笑:“就叫——宜尔。你觉着怎么样?”
“宜尔?”郑适汝略一忖度,脸颊上多了一丝红云,“哼,早知道你又来捉弄人。”
她知道郑适汝通古博今是个才女,自然一想就明白自己给她起这个字的用意,不由大笑:“我哪里捉弄你了,你的闺名‘适汝’,适是合适的意思,汝就是你,自然就是很可人之意,岂不就是‘宜尔’,诗经上说,‘宜尔家室,乐尔妻帑’,又说‘宜尔子孙,振振兮’,可不都是很好的意思吗?你还不快感谢我赐你这个好字?!”
郑适汝满面无奈,如同男人一般拱手作揖道:“那我便多谢姗妹妹赐字了。”
两人笑做一团。
往事虽然多半都泛着惨痛的血色,但到底有着难得珍贵的片段。
睡梦中舒阑珊的脸上浮现淡淡的笑意:“宜尔……”
朦胧中仿佛有人靠近自己,咻咻地有些暖意。
舒阑珊觉着不自在,扭了扭头把脸藏到肘弯里去了。
车子才到太平镇,飞雪就在外头报说:“主子,前方有人。”
自打舒阑珊离开后,但凡得闲,阿沅都会到镇子口往淳县方向的路上打量。
王鹏等巡查经过,好几次都看到她顶着西风等候的身影,未免感叹。
“偏偏是舒监造有这种福气,似老子这种顶天立地的八尺男儿,却还是光棍一条。”王鹏摸着脑袋,觉着世道太不公平了。
众巡捕嘻嘻而笑,捕快小宋道:“上次听说王媒婆给捕头你说了一个,怎么你不愿意呢?”
“放屁,是好的我能不答应吗?”
又劝阿沅:“舒监造的差事办完自然就回来了,不如且家去等候。”
正在吵闹,却见前方路上有十数道人影护着两辆马车缓缓而来,瞬间大家都停了说笑,抬头观望。
中间那辆马车远远地停住,车上有个人“滑”了下来。
王鹏才站起身来,阿沅早拉着言哥儿往前奔出了几步。
原来下车的正是舒阑珊无疑。
阿沅几乎喜极而泣,言哥儿扑上去抱着舒阑珊的手臂,紧紧地依偎在她的腿上。
王鹏也高兴起来:“舒监造你总算回来了,从你走了,你家娘子就一直在镇子口上等你。都快成望夫石了。”
忽然小宋发现舒阑珊脸颊上的伤:“舒监造你的脸怎么了?”
舒阑珊忙抬手挡了挡:“没什么,给树枝划了一下。”
王鹏也凑过去看了一阵,然后说:“这有什么大不了,要真的留了疤反而更添了几分男儿气概呢,是好事。”
捕快们笑说:“如今姑娘家不喜欢捕头你这样雄壮的,都喜欢舒监造这样清俊的呢,留疤岂不可惜?”
王鹏大怒:“放屁,喜欢本捕头的多着呢!只是本捕头眼光高而已!”他恼羞成怒地把众捕快驱散,让他们继续去巡逻。
等众人一哄而散后,王鹏才问舒阑珊:“到底你去办了什么差事?忽然间走的那么急,我问起咱们大人,大人还斥责不许我多管闲事呢。一副了不得的情形。”
舒阑珊说道:“其实没什么,就是去了一趟淳县,大人多半是担心河堤出问题,让我去查看一下淳县的河道,咱们也好防患于未然。”
“原来是这样,”王鹏恍然大悟,点头道:“这是正经,前一回的秋汛太凶险了,若不是事先有所准备,怕也得死伤不少人。”
说到这儿王鹏想起另一件事:“对了,孙老头家照壁藏尸的案子,因为破案迅速干净利落,咱们大人十分嘉许,赏赐了我五百钱……”
虽然别人不太清楚,但王鹏心知肚明,那案子之所以神速告破,都是因为舒阑珊从旁指点的缘故,百姓们称赞他王捕头英明能干,县官也面上生光,这已经足够。
王鹏在口袋里掏了掏,拿出了一小块碎银子塞到舒阑珊手里:“给你。”
舒阑珊吃了一惊:“干什么?这个怎么使得?”
“怎么使不得,”王鹏哼道:“横竖我是光棍一条又不缺钱使,你还要养老婆儿子呢,何况也是你该得的。”
舒阑珊略一想,笑道:“那么我就却之不恭了。”回头就把银子递给阿沅收着。
王鹏又问:“可你得教我一教,怎么当时你就一眼看出凶手就在那些瓦工之中呢?”
给纠缠的很紧,等舒阑珊想起来回头看时,荣王殿下的车驾已经消失在官道上了。
王鹏一路陪着舒阑珊跟阿沅等回了家,阿沅留他吃饭,他只说捕快们还等着他吃酒,自管一阵风似的去了。
阿沅关了门,拉了舒阑珊到里间:“身上有伤吗?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舒阑珊知道瞒不过,却不想把给刺客追杀的经过尽数告诉免得吓到她,就只含糊说:“遇到一点意外,幸亏有惊无险,身上也没妨碍。”
阿沅替她把披风、外裳都除去,到底看见左臂往下给撞出了明显的淤青,腰跟腿上也有一片,正是从车上摔下时候撞伤了的,幸亏除了这些外没有其他外伤。
可因为她的肤色太白,这大片的淤青显得有些吓人。
阿沅眼睛泛红:“疼吗?”
舒阑珊笑道:“不疼,还好听你的话多穿了几件衣裳。”
阿沅见她还开玩笑,便叹了口气:“这两天我心神不宁,昨儿晚上睡到半夜心一直慌的很……言哥儿更是做了噩梦哭着醒来,所以我才带了言哥儿去等。”
阿沅的眼睛微红,泫然欲滴。
怪不得言哥儿先前那样依偎着自己,舒阑珊心头一暖,安抚说:“吉人自有天相,我这不是好好的嘛,你只是白操心。”
阿沅拭了拭泪,又问:“送你回来的那是什么人?”
舒阑珊踌躇。
阿沅低低道:“你不用瞒着我,方才我看那些随行的车马人等,并不张扬,可是自有规矩,比一般公侯之家的奴仆还要出色,想必是大有来头的。你不说也罢,只告诉我事情是不是已经顺利做完了?”
舒阑珊心中掠过一道阴影,强笑:“该我做的我都已经做了,希望不会再节外生枝。”
阿沅听她这样说就不再多问,忙去烧了开水,兑了水让她沐浴。
舒阑珊忙了两日,重新回来才有安定之感,身上的伤虽还在疼,可给热水泡了一阵后便觉无比舒泰。
阿沅整理她要洗的衣物,突然从她的外裳里掏出一样东西:“这是什么?”
舒阑珊歪头看了看,不明所以,阿沅走近了给她瞧,却见是个赤金镂空的圆形小盒子,底下有个机括,轻轻一按盒盖便掀开了,里头是浅玉色的膏脂,有一股很好闻的淡淡气息。
舒阑珊微微一愣忽然想起来:“这是伤药。”
这个味道有些熟悉,的确是西窗给她敷过的大内灵药,可西窗并没把此物给过她,为何会在她身上?
舒阑珊拧眉想了片刻,想起自己在赵世禛车上睡着一节,或许是那时候荣王殿下放在她身上的吗?
突然她意识到一件事,整个人猛地坐直了几分:“是从哪里拿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