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淳县的路上,西窗鬼鬼祟祟地从车窗往外看了会儿,才极小声地问舒阑珊:“我们主子跟你说什么了?”
舒阑珊想了想:“贵人问我会不会游水。”
“游水?”西窗眨眨眼睛,“好好的问这个做什么呢?主子常常嫌我多嘴,终不成还跟你唠上家常了呢。”
突然他想通了:“哈,我知道了!”
“小哥儿知道什么了?”
西窗忍着笑,还以为她不明白这其中的玄机,便说:“你可真是个呆头鹅,别怪你南哥哥没提醒你,你可知道主子问你这句的用意?”
舒阑珊故意摇头。
西窗凑近几分,手微微遮住唇:“上次我们主子为决堤的事来淳县,那个叫黄什么的河道监管还跟相好儿睡大觉呢,主子便叫人把他提溜出来,光溜溜地往那河上一扔!那正是水大的时候,那家伙这会儿大概早喂鱼了!”
看着舒阑珊吃惊的样子,西窗说:“估计正是因为这个,主子问你会不会游水,所以我说你小心点,仔细办好主子交代你的事儿,不然的话恐怕也要给扔进去了。”
舒阑珊连连作揖以示感谢。
西窗见她真真的是个好脾性、知情识趣的人,他又是个爱说话的,可素日在赵世禛面前也不敢尽情聒噪,此刻得了机会,便呱呱地说道:“不过你也不要害怕,听主子的意思你是个有真本事的,多半是能办成事儿的,我们主子最大方,你要是真的入了他的眼,保管你一步登天呢!”
舒阑珊不敢跟西窗说,她其实并不想登什么天,登得越高摔得越远,她是个保守派,不想冒险。
所以她连赵世禛的身份都不去打听。
但西窗哪知道她心里想什么,好不容易碰到个听他说话的人,便抛下初见时候的偏见,开始滔滔不绝起来,舒阑珊不听都不行。
车驾到了半路,前方有人拦路,西窗探头打量了会儿,对舒阑珊说:“是淳县的县官来迎接主子了,这人还行,不算是个贪官,也很识做,不然的话只怕也要下河去游泳了呢。”
马车进了淳县县城,在驿馆内下车,舒阑珊才觉着自己的耳朵终于获得了清静。
西窗早冲过去服侍赵世禛了,舒阑珊乖乖地站在马车边上,如同隐形人般,眼睁睁地看着向来威严的淳县县令以一种超常的恭敬态度陪着赵世禛进了驿馆,门口那些侍卫以及驿馆的人纷纷跪了一地。
舒阑珊眼睁睁看着这个阵仗,心里哀叹:西窗说漏嘴的时候自称“本公公”,这位贵人的行事做派又是这样,他的身份简直叫人不敢去细想。
到了驿馆之中,有一个小侍从引了舒阑珊自去了一个房间安置,舒阑珊摘了帽子洗了手脸,才觉着肚子有些饿。
她把自己放在桌上的包袱打开。
阿沅因为担心她早出晚归,不知能不能找到吃饭的地方,所以照例给她准备了一些简易的吃食。
油纸包里是昨晚上没吃完的一些火腿肉,另一个纸包里的是两个火烧,再加上言哥儿给的那个橘子,是非常好的一餐了。
舒阑珊掰了一块火烧吃了两片肉,外头忽然有人来敲门,舒阑珊起身开门,见是驿馆的差人。
对方行了个礼,满面堆笑:“舒大人,厨下在准备早饭,您想吃点什么?我们这儿什么都有,辣汤,米饭,小米粥,馒头,玉米饼……馄饨汤也有,就算没有的也可以做,您只管说。”
“啊?”舒阑珊很意外:“不用了,我自己带了干粮,给我弄点热水就行。”
对方更加意外,想要说点什么,却又忌惮似的,只唯唯诺诺地答应着去了,不多时果然送了一壶热水,并一壶热茶过来。
舒阑珊看着那两个壶,又想起刚才差人微妙的表情,忽然间明白过来,她是跟着赵世禛一块儿来的,只怕这些人不晓得自己是什么来头,所以“爱屋及乌”的伺候着,她想要热水,他们吃不准是白开水还是茶,索性一并送来了。
舒阑珊哑然失笑,也不说什么,就着热水又吃了半块饼,便觉着饱了,于是把剩下的又包了起来。
饭后漱了口,又吃了一杯茶,此刻东方的太阳才慢慢升起,舒阑珊袖手出门,唤了一位差人,如此这般吩咐了几句。
除了给扔下河的黄琳外,淳县其余负责河道监管的几人、甚至包括去年营造堤坝的经手工头人等都在县衙大牢,本来这些人也算是淳县里有头有脸的,要是事情在本县里处置,自然有千方百计脱身,但是如今天降了一位煞星,他们纵然有无数门路许多人脉,也都不好使了。
且又知道黄琳给直接扔下河去,尸骨无存,大家都惶惶然了,每天在牢房里哀叹哭泣,默默等死而已。
忽然这天狱卒带了个人来,大家一看,竟是太平镇的舒阑珊,不知缘故。
带舒阑珊来的狱卒也不太敢多嘴,只含糊说:“上面派了舒监造过来查问。”就退到旁边去了。
牢房内众人面面相觑,他们自然知道舒阑珊,原本是个从民间暂且提上来的不入流闲差监造而已,竟有什么资格来“查问”?
其中一个姓常的,素日跟舒阑珊有些交情,听了这话有些蹊跷,便忙挨到牢房边上,拱手道:“舒监造怎么来了?上面……是什么意思?”
舒阑珊忙还了礼,因这里腌臜,里头的人又给关了很久,病的病弱的弱,都倒在地上,这常先生好不容易才抓着栏杆爬了起来,还颤巍巍的,其他人也都撑着起身,扭头打量。
舒阑珊忙叫常先生坐了,自己便撩起袍子蹲在旁边:“各位,我长话短说,我也不知究竟怎么回事,无缘无故就给人拉了来,非我要查淳县这边决堤的情形,你们也是知道的,本来是各管各事,你们淳县的情形我如何了解?但是那位爷看着很不好惹,我只能赶鸭子上架了。”
她看着众人各异的脸色,又说:“我知道大家都给关了很久,我比你们还不如,人微言轻的,可是……”她回头看了眼,送自己来的那个赵世禛的侍卫远远地站着,应该是听不到这里的话的,谨慎起见她又压低了几分声音:“可是黄监造早就给扔了下河,各位却还好好的,既然还有一口气,未必就没有转机呀。”
大家本来满面颓丧,听到舒阑珊说了这句,每个人的眼中都透出了一点光。毕竟没有人愿意坐以待毙,好死不如赖活着啊。
常先生有点激动:“舒监造!你、您若是能救我们的命,就是我们再生父母了!”
其他人也都拼命蹭了过来,纷纷点头:“求舒监造救命啊!”
舒阑珊抬手安抚众人,说道:“我希望大家把自己知道的事情都说出来,毕竟……这会儿不说也没什么机会再说了。”
“可是、我们知道的都已经说了呀。”常先生说。
舒阑珊道:“不要紧,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还有,河堤坝去年监造时候的账目,我都要看的。”
也许是她这种温温和和不疾不徐的态度感染了大家,众人从那种濒死的紧张压迫感里缓解过来,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舒阑珊把听到的有用的顺便记在册子上,足足两个时辰,才听完了每个人所说的。最后她问:“我有一个重要的问题,希望不要瞒我。”
大家齐齐点头。舒阑珊问:“堤坝营造的时候,是否有过偷工减料?”
一阵沉默后,常先生叹息说:“舒监造,你是知道的,黄琳在京内有人,堤坝营造是他说一不二……我们、其实曾经听了点风言风语……”
舒阑珊离开监牢后,沿街往回走。
确凿无误了,堤坝的确有问题。
可是自己知道的,贵人当然应该也知道了,这样显而易见的“真相”,为何贵人还要自己再来走一遍?
心里像是闪过一道光,但在舒阑珊还没弄明白之前,耳畔听到一声惊呼。
不知哪里来的水飞溅在她的袍子上,舒阑珊定定地站住脚,看到一个妇人拉着个七八岁的男孩子,伸手在屁股上打落:“你这顽皮的孩子!不让你玩非要玩儿!”
地上跌落着一个木盆,盆内泡着些要洗的衣裳,因为碰的裂开,里头的水顺着缝隙哗啦啦地流了出来。
“跟我没关系,是这个盆本来就坏了!”男孩子挣扎着辩解。
“原来还能用,给你这样一碰就全完了!”
妇人一边痛斥男孩子,一边向舒阑珊致歉。
舒阑珊的目光越过这对争吵的母子,目不转睛地看着那破了的木盆,水越来越急,里头的衣裳甚至都跟着挤出了一角,随着水流摇摆,而那个缝隙在她的面前逐渐的放大,仿佛是堤坝的一角给洪水冲的溃决,铺天盖地的汹涌水流扑面而来。
舒阑珊回头看向跟随自己的侍卫:“劳驾,我……想再去南阳河看看。”
这一去,直到下午才回来。
西窗到门口张望了好几次,还以为舒阑珊是逃跑了,听侍卫说她去了南阳河,西窗才蹦跳着回来禀告赵世禛。
还未进门,就听见飞雪的声音:“属下不明白,主子既然已经知道了他们在营造堤坝的时候动了手脚,有供状,人证,还有那些漏洞百出的账目,已经足以向太子殿下交差,为什么还要大费周章的叫这个舒阑珊来查?”
西窗一愣,听到赵世禛说:“黄琳是谁的人?”
“河道监造隶属工部,人尽皆知是杨首辅派系的人。”
“东宫跟内阁水火不容,可如今圣上显然更信任内阁,就算我查明黄琳中饱私囊,以圣上对于杨时毅的信任,也未必就真的降罪于他,而我却得罪了杨成毅,杨大人看似宽仁实则心胸狭窄,又很护短,他未必会相信黄琳谋私,却会因为东宫的关系,认定本王是故意陷害他。”
飞雪连连点头:“所以……殿下您就找了个挡箭牌?可是那姓舒之人不过是个无名之辈,是不是不足以祸水东引?”
“无名之辈?”赵世禛笑了笑,“你可知舒阑珊的来历?”
“高歌曾查过,此人是四年前携妻带子来到太平镇的,原本是江南人士,因为太平镇缺一个监造的缺,才由他补了。”
“他一个外地人,毫无资历,怎会成为监造?”
“是说有个地方上的耆老举荐的?”
“那个举荐之人是谁?”
“这……只听说姓晏。”飞雪说着,见赵世禛瞥了眼旁边的茶盏,她忙躬身送上。
福鼎白茶的香气很柔和,氤氲散开,赵世禛慢慢地啜了口:“当初,杨首辅才进工部的时候有一恩师。”
“晏成书?”飞雪一震:“这举荐舒阑珊的,莫非就是那个跟‘国手天开’计成春并称为‘工部二成’的晏主事吗?”
赵世禛没有回答。
他只是刚刚恍神了一会儿。
是啊,本朝工部有两人熠熠生辉,一是圣上亲口赞许的“国手天开”计成春,一个就是晏成书,后来计成春死了,晏成书隐退。
晏成书在工部的时候只收过一个徒弟,就是如今的工部尚书,本朝首辅杨时毅大人。
因为这个缘故,曾经多少人想要拜在晏成书门下,他都坚决不肯收,那他为什么会在暮年隐退之后,又收了一个“无名之辈”为徒呢?
飞雪不知道主子在想什么,她只是在恍然之余觉着安心:如果这舒阑珊真的是晏成书的徒弟,那么有此人出面证明黄琳的确在河道营造上谋私,就算杨首辅再怎么针对东宫跟赵世禛,在这件事上,也绝对无话可说。
怪不得主子要大费周章地把舒阑珊找了来,这个人找的太对了!
可飞雪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个“找的太对”的人,正准备了个天大的“惊喜”给她的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