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大内前从年前的冬至开始,华阳府就开始搭建山棚,大檩条正对着皇宫的南门宣和楼竖起,宣和楼南是御街,宽约二百步,两边是御廊。御街的中心为中心御道,平时人马不得行走,但冬至起,游人如织,全都聚集在御街上,街边两廊下,有的表演奇术异能,有的表演歌舞百戏,一片连着一片,乐声与人语欢笑声嘈杂喧嚷,十多里外都能听见。
到正月初七,各国的使臣入朝辞别皇帝,再离开华阳城,早早搭好的灯山到了晚上一起点亮,金光闪耀,锦绣流彩辉映其间,作为各国使臣的送别礼。
从灯山到宣和门楼的横大街,大约百余丈远,用棘刺围绕起来,称为“棘盆”,里面设两根长竿,有几十丈高,以五彩缯布装饰,又用纸糊成百戏人物,悬挂在高竿上,随风摆动,宛若飞仙。
景隆帝与民同乐,宣和楼上正中间临时搭了一个宝座,四周垂着黄色的布帘,布帘之外,以黄罗设一个彩棚,侍卫御龙直手执黄盖的掌扇整齐排列着,而两个朵楼之上各挂着一个大灯球,大约方圆一丈有余,里边燃着如椽子般大的蜡烛,布帘内也有乐队奏乐。
坐在景隆帝两侧的是他的嫔御以及公主们,宫女与女官们侍立在侧,时有嬉笑声传到下面的城楼以外。城楼下边有一座枋木垒成的露台,围栏都以五彩锦绣镶裹着,两边并排站立着身穿锦袍,头戴幞头的禁卫军,他们的幞头上都插着御赐的绢花,手执骨朵子①,面对着乐棚,时刻警备。
正月十五,上元佳节。月满冰轮,人踏春阳。
这日清早,景隆帝便驾临城外的重华宫,这是一座道观,景隆帝信奉道教,每逢初一、十五便会来此拜谒并食素斋,也会在此向随驾的群臣赐宴,直到晚间才摆驾回宫。
而在这一天,皇宫大内的所有人都可以上宣和门外的御街赏灯游玩,金吾不禁,直到第二天凌晨。
不出意外地,陆徴言通过赵嫱,在这一天约见了赵妧与他同游灯会,纵然赵妧心中百般不愿,为了大计,她还是应承了下来。
这是赵妧重生之后,头一回与陆徴言正面接触,她似乎有些忐忑,想着一百种与陆徴言见面之后可能发生的事,若是他对她行为不轨,她该怎么办?她手无缚鸡之力,应该是打不过他的,所以还是把希望都寄托到了银雀的身上。
这一次,她绝不会再赶走银雀了。
月上柳梢头,赵妧穿上一身圆领青衫,头戴小脚幞头,她不穿女装,而打扮成文士的模样,一来行动方便,二来也是一种乐趣。
上元这一天,街上男女颠鸾倒凤,女扮男装,男扮女装者比比皆是,仿佛是华阳城的一种风气,到了夜里,大街小巷都是人,大家聚在一起游戏玩耍。敲锣打鼓,响声震天,火把、蜡烛照亮大地。人人戴着兽面面具,倡优杂技,诡状异形。
赵妧也戴上了青面獠牙的面具,可能是为了应节日气氛,也可能是怕自己见了陆徴言之后控制不住自己害怕的情绪。
“桃奴,杜仲晏呢?”赵妧正要出发,不经意间又想起杜仲晏,隐隐觉得,如果他也在她身边,或许会更加安心。
“杜太医?应该在太医局吧。”桃奴理所当然地答道。
“这个杜仲晏还是老样子,什么都不为所动,可惜了一个上元节。”赵妧低头叹息,好似不大高兴。桃奴发现最近他们公主越来越在意杜太医了,有点不大对劲啊!
“哦对了,这是杜太医让奴婢交给公主的。”桃奴从袖子里取出一个锦囊交给赵妧。
赵妧疑惑地打开了,里面有一张字条,上面写着:莫怕,一切有我。
短短六字,足以令她心安,嘴角禁不住飞扬,前进的脚步也变得飞快,原来她想见的不是陆徴言,而是杜仲晏。
*
出了宣和门,御街上人头攒动,百戏艺人争相表演,多数人戴着兽面面具,禁卫军立在街道两旁维持秩序。
陆徴言与赵妧约定在宣和门楼前见面,由于大家都戴着面具,分不清谁是谁,她站在门楼前,原地不动,不久,一个熟悉的身影向她这边缓步走来,他身穿藏青色襕袍,未戴面具,面容略显憔悴,双脚行走时不似从前步履轻快。
是陆徴言,他来了。
因为赵妧戴着面具,他没有一眼发现她,而是先认出了身侧的桃奴,他有了方向,便朝赵妧靠近,彬彬有礼地作揖:“信之见过公主。”
“言哥哥,你总跟我这么客气。”赵妧没有取下面具,好似嗔怪地说。
她从前与陆徴言相会,两人虽已互诉爱慕,交流却始终有些别扭,好像是相敬如宾,她只觉得他知书识礼,现在想来,他根本不愿与她太过亲密。
他倾慕赵嫱,又与青楼女子来往,唯独对她不削一顾,所有甜言蜜语都是逢场作戏,接近她只是为了争权夺利,真是可悲又可笑。
陆徴言但笑不语,片刻后,伸手邀请她上街赏灯。
赵妧见他步履艰难,有意问他:“言哥哥,你的脚伤好些了吗?”
提及伤痛,陆徴言顿时黯然失色,摇头自嘲一笑:“是我不争气,好好一条腿,就这么废了,我……”他忽然看向赵妧,欲言又止。
赵妧对上他的眼睛,他的眼神有些奇怪,像是受伤后求助的眼神,充满悲伤,赵妧险些就要上当了,好在天女散花,一声巨响震醒了她。
她不会再上当了,眼前的人一直在伪装,在欺骗她,他彻彻底底就是个伪君子!
“言哥哥,你一定会好起来的。”赵妧口是心非道。
陆徴言对她和颜悦色地微微一笑,随即邀请她一同赏灯,他们的相处尴尬但不失礼貌,赵妧与陆徴言并排同行,偶有交流,她的注意力大多在绚烂夺目的灯山上。宣和门左右两边的大门上分别用草把子扎缚成二龙戏珠之状,以青色布蒙之,草把子上则密密麻麻地排列着数万盏灯烛,远远望去,龙身蜿蜒卷动就如双龙在飞跑似的。
沿着御街,彩灯如山,锦绣别致,趣味横生。其中有用辘轳绞水升上灯山的最高处,以大木柜贮水,按时放水流下,如瀑布一样。彩灯与水帘交相辉映,煞是好看!
川流不息的人群赏灯之余,也都沉迷于御街上百戏艺人的表演,他们使尽浑身解数,竞相献艺,博取路人的喝彩。一个身穿布衣的艺人倒立行走,边走边吃冷淘②;一个异域人凭意念使唤蜂蝶;一位老者在沙地上书写谜语,请路过的人猜……奇技巧术,多种多样。
赵妧一面看百戏,一面观察身旁陆徴言的动态,他倒是沉得住气,赵妧盼着他赶紧借故去找赵嫱,这样她今晚与他见面才有意义,可这陆徴言,心事重重却一声不响,看得赵妧心急如焚。
“言哥哥……”
“公主小心!”
赵妧才开口想说些什么,一群人忽然蜂拥而来,把赵妧撞向陆徴言,陆徴言下意识张开一臂将她护在身侧,等人群散去,才放开她。
“公主,没事吧?”陆徴言好似担心问道。
赵妧一阵惊慌失措,稍稍往后退了一步,她没发现刚才的冲撞下,她的面具掉落在地,陆徴言看到了她慌乱的神色,以为她是受到了惊吓,他弯腰拾起她的面具,交还给她:“公主若觉得不舒服,不如由桃奴陪着先回宫歇息吧。”
“好。”她回过神,不假思索地应下了,刚才的身体相处令她浑身颤抖,因为她又想起了那一天,陆徴言紧紧地钳制住她,将她送到赵嫱手里,夺去了她的性命。
她一刻也不想再看到他!
“信之护送公主。”
“不必了,言哥哥,我由桃奴和银雀护送便可,只是今日又扫了言哥哥的雅兴,妧妧有愧。”赵妧低头作愧疚状,心里却求着他快走远点。
“那信之就在此与公主别过。”陆徴言伸手作揖,不再多说一些挽留之类的话语,赵妧点了点头,便头也不回地转身,走了几步,她小声问桃奴:“快看看,他走了没有?”
桃奴回头看了一眼,回道:“公主,走了。”
赵妧这才松了一口气,也停下了脚步,“走,我们跟去看看。”
“公主,我们不是回宫吗?”
“哎,你不懂,如果我不说回宫,他怎会有机会去见别人?这个陆徴言,方才对我冷言冷语,我刚转身,他就急着离开,肯定是急着想见什么人,这就去抓他个现形!”虽然刚才心慌是真,但也没忘记今天的计划。
“公主英明!”桃奴为她点赞。
然而才追了几步,一个戴面具的高大身影忽然挡在她们面前,把人吓了一大跳,“大胆!”赵妧骂道,还没骂完,对方伸手摘下了面具,“杜仲晏?怎么是你!”看到这张再熟悉不过的冷面脸,赵妧吃惊道。
“公主不必追去了,今晚计划取消。”
“啊?为什么啊?”赵妧疑惑不解。
杜仲晏说:“陆侍讲想见的人得了风寒,不会赴约。”好好一个上元节,丽阳公主偶感风寒,董棻被安排值班,从下午就开始向他抱怨不能与佳人相约,只能给公主看病,苦不堪言。
“她病了?”赵妧又一阵惊讶。
杜仲晏点头。
赵妧顿时泄了气,原本千载难逢的机会,真没想到赵嫱会突然生病,还真是天意弄人,这下倒好,恶人又能过上几天安稳的日子了。
“那我今晚不都白白牺牲了……”赵妧委屈巴巴,亏她还跟陆徴言假装恩爱,看了几眼花灯,还被他稍微占了下便宜……
“那边有人演杂剧,想看吗?”见她有些失望,杜仲晏可了一声,提议道。
“好啊!”她变脸似的立马抬头答应,她喜欢看杂剧,不过杜仲晏怎么知道哪里在演杂剧?他不是在太医局里吗?怎么跑出来了?还……戴上了兽面面具?
赵妧上下打量他,看着他手中的面具,鬼面獠牙,忍不住轻声一笑,“从我出宫开始,你就潜伏在这里,对吗?”
杜仲晏不说话,别过头,默默戴上了面具,似乎不愿被人看穿心事似的,开始伪装自己。
赵妧却不放过他,继续追问:“我问你话呢,不许不回答!”
“臣无话可说。”他快步往前走,赵妧追上去,杜仲晏身形高大,她个子娇小,步子也小,没追几步就气喘吁吁,杜仲晏停了下来,等她。
“啪——”
他转身的刹那,夜空升起一道金色的光,倏然绽放金色的大花,如片片金雨洒落,亮得人睁不开眼,他就颀身站在万千星辉下,璀璨夺目。
赵妧呼吸猛地一滞,右手下意识按住左胸口,咚咚咚,跳得杂乱无章,这种感觉似曾相识……
“怎么了?公主?”杜仲晏见赵妧神色异常,脸色一变,快步迎向她。
他的接近令赵妧一阵慌乱,不同于刚才与陆徴言相处时的慌乱,刚才苦涩难言,而现在,竟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甜丝丝的颤栗。
赵妧抬头与他相望,伸手,慢慢摘下他的面具,想要看清他,看清自己的感觉是否有误……他是杜仲晏啊,过去她最讨厌的杜仲晏,可是从什么时候起,她天天把他挂在嘴边,想见他,想跟他说话……看到他会心安,不见他会心慌……他的终身大事还没有着落,而她居然想给他说媒……他那么冷淡的一个人,也有人心悦于他,可他呢,内心到底在想些什么?实在令人捉摸不透。
“杜仲晏,可以告诉我,你心里的那个人是谁吗?”一首《蒹葭》难道还不足以说明他心里住着一个遥不可及的人吗?赵妧迫切想要知道那人是谁。
杜仲晏显然没意料到她会旧事重提,而且是在这种时候,他定神看着她闪着流光溢彩的双眼,那里还倒映着他充满爱怜的脸。
“快看那边!男俊女美,难道是王母娘娘身边的金童玉女下到凡间来了吗!”
人群中,有人交头接耳,赞叹眼前美景。
杜仲晏一身白色襕袍,朱红色织锦镶边,宛如不食人间烟火的谪仙,而赵妧虽身穿男装,但她面容清秀,略施粉黛,神采飞扬,若换回女装,便会变回天上仙女!
对望的两人仿若只存在彼此的世界里,周遭的一切嘈杂议论声早已不复存在,原本想要说什么的桃奴也被银雀拉去了另一头看花灯,不再打扰。
赵妧还在等杜仲晏一个答案,良久,没有回应。
她仍不放弃,正要再次开口,一只有力的手拉住她的手臂,逃离了人群,来到了御河边,此处清净无人,而身后的烟火仍如万千星辉,璀璨绽放。
“杜仲晏,你……”到了御河边,赵妧还没来得及多问,便看见一池的莲花形状水灯,从河道西面缓缓飘过来,仿佛是小鱼在水底托着灯,能够听人指挥,到了他们跟前就停了下来。
这些水灯的特别之处在于,每一盏莲花灯上镶着四个字,串起来就是一首《击鼓》,与此同时,身侧的杜仲晏忽然清唱:“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从孙子仲,平陈与宋。不我以归,忧心有忡。爰居爰处?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唱至此处,他将目光投向还在惊愣中的赵妧:“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唱毕,他默然不语,赵妧感到难以置信,但仍想证实自己内心的猜测,问他:“杜仲晏,你想陪我一起老去吗?”
“臣说过,直到公主痊愈,臣都会陪着公主。”他回答得模棱两可。
“那你别把我治好,我不想你功成身退。”她赌气似的说。
杜仲晏张口欲言,最后还是摇头失笑。
赵妧又揶揄他:“没想到平日性情冷淡的杜太医也会大费周章折腾这些玩意?”
“实不相瞒,这些并不是臣准备的。”他示意她看西面,只见一对青年男女正在放灯,女子娇笑,男子一脸宠溺地看着女子。
原来搞了半天,都是她一厢情愿,赵妧失望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