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仲晏仍是像平时一样,为赵妧请脉,偶尔听她发发牢骚,那日在宝渊阁的谈话仿佛从未发生过,没再听她提起,他也没有多言,有些事,还不能告诉她。
赵妧虽然没再过问杜仲晏的家事,却还记得他会吟唱《诗经》,兴致来的时候,她仍会邀请他一起吟唱。
这日下午杜仲晏为赵妧把脉完毕,赵妧没让他立即离开,而是让桃奴和银雀把她的箜篌搬了出来,然后笑嘻嘻地对杜仲晏说:“今日我来弹奏箜篌,你来吟唱,就选你熟悉的一首诗罢。”
虽然现在除了他们两人之外,还有桃奴和银雀在场,他心里有些别扭,但想起之前已经答应过她,要陪她一起吟唱,便应承了下来。
桃奴和银雀一起搬来了箜篌,是一架凤首箜篌,龙身凤形,连翻窈窕,缨以金彩,络以翠藻。赵妧依偎着凤首,螓首低垂,一双素手轻轻拨弦,忽然间,乐声行云流水,宛转悠扬,像是被这乐声带动了心事,杜仲晏忘却了周身的一切,轻声吟唱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歌声一响起,侍立在侧的桃奴立刻惊呆了,这还是她认识的杜太医吗?这还是那个不苟言笑,总是和公主唱反调的杜太医吗?!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伴随悠扬的乐声,杜仲晏又和唱道,桃奴的表情已从惊讶变成了惊喜,沉浸在这默契无间的伴奏和唱中。
倒是银雀,从头到尾都一脸淡然,没有任何变化,仿佛一切都在预料之中。
“天哪!我当是谁在吟唱诗歌,原来是师父!师父,你还会唱诗歌?”正当大家沉浸在这优美的气氛中时,一个突兀的声音把这一切都破坏了。
赵妧停止弹奏,杜仲晏停止吟唱,桃奴停止惊叹,所有人看向风风火火“闯”进来的混世小魔王雉哥儿,他还是那么精神奕奕,露出一颗小虎牙,冲到他们面前。
“今日这么早就下课了吗?”赵妧看到他虽然高兴,但一想到雉哥儿忽然跑来,担心他又逃课了。
“妧妧,这申时都过了,我早下课啦!”雉哥儿一屁股坐到她跟前,委屈巴巴地说。
赵妧看了看滴漏,果然已经过了申时,方才太过投入,倒是未曾在意时辰,她朝雉哥儿笑道:“是我没留意时辰,误会了你,我向你赔罪了。”说着,她对雉哥儿略欠了个身,样子颇为滑稽,逗笑了天真烂漫的雉哥儿。
“妧妧,师父,你们在一起唱诗歌吗?我老远就听到啦!但真没想到是师父在唱。”雉哥儿看向一言不发的杜仲晏,一双眼睛泛着崇拜与艳羡的光。
“臣献丑了。”杜仲晏谦虚道。
“这哪是献丑啊,简直就是天籁之音!配上妧妧的弹奏,你们两人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小孩子童言无忌,口没遮拦,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丝毫没有注意到在听到这句话之后,赵妧与杜仲晏的反应。
赵妧愣了一下,随后轻轻敲了一下雉哥儿的小脑袋瓜子,“你呀,小孩子家家,懂什么是天造地设吗?”
“我当然懂啦!就是老天爷安排好的,自然形成的事呀!”
“看来你这几天学业又有长进了呀!”
“时辰不早了,臣先告退。”见两姐弟相互耍贫嘴,杜仲晏从刚才的怔愣中回过了神,打算起身告退。
“哦,你先退下吧。”赵妧不甚在意地点了点头。
“我送师父出门!”雉哥儿满脸殷勤,正打算起身,却听杜仲晏道:“请七殿下留步,臣自行告退。”
雉哥儿还想说什么,赵妧拦住他:“随他去吧,你这般急匆匆地跑来,是有什么事吧?”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妧妧。”雉哥儿的注意力很快又回到赵妧身上,笑眯眯地说:“妧妧,今日我听宫人们讲了一件趣事。”
“什么趣事?”赵妧好整以暇地等他说下去。
“你知道吗?有人向徐舅舅提亲了!哈哈!这人未免也太蠢了吧!徐舅舅家就两位哥哥,哪来的女儿郎!”雉哥儿一边把今天听来的趣事告诉赵妧,一边捧腹大笑。
“啊?”赵妧愣了一下,随之也跟着笑了起来:“什么人竟会给徐舅舅提亲?”
“好像是从宋国来的人,想要迎娶徐舅舅的掌上明珠。”
“宋国?”赵妧心头一凛,好像想起什么似的,再也笑不出来了。
不会吧……徐昶有女儿一事,只有她对人提起过,那人正好是宋国的使臣刘卫桓,不会这么巧吧?
“提亲的人姓什么?”赵妧心虚地问雉哥儿。
雉哥儿摇了摇头,“这就没听人提起了,妧妧,你是不是也觉得很有趣?想知道是谁?”
“嗯……”赵妧略点了下头,眼神却有些飘忽不定,应该是刘卫桓没错了,可是这个刘卫桓看中她什么了,才见了一次面就找人来提亲……好在她当时隐瞒了真实身份,不然被她父皇知道,恐怕事情就要闹大了。
不过现在看来,事态也不是很小……刘卫桓恐怕已经知道徐家没有女儿,他也一定发现她骗了他。本来还挺想再见他的,如今看来,还是老死不相往来比较好……
然而三个月后的元旦,这个几乎已经被赵妧完全忘却的谎言,仍是被揭穿了。
*
每年元旦,各国使臣来朝陛见,不出意外的,宋国今年也派了使臣前来,使臣团中,有一位是昭华公主的旧识。
朝见结束后,景隆帝将会请能骑善射的臣子以及外来使臣前往南御苑的射圃伴射,再设宴款待他们。
各国使臣为了展现本国的国力,在景隆帝面前不遗余力地使出浑身解数,其中一位来自宋国的使臣在骑射过程中表现出色,十发箭,每一发都正中靶心,不偏不倚,连在楼阁上观战的景隆帝都情不自禁拍掌叫好,底下的人更是齐声喝彩。
“朕对他有印象,上次在万寿节宴会上,此人也在席中,是那个宋国的太子吧。”景隆帝沉思了一下,对身旁与他一同观战的丞相陆允昇说道。
陆允昇本在惊叹宋国竟也有如此厉害的神弓手,听到景隆帝问话,陡然回神:“回陛下,此人正是宋国太子,刘卫桓。”
“年纪轻轻,箭法就如此精准,是个人才,他日若是由他统领宋国将士,怕是会成为我大楚的心头之患啊!”景隆帝始终紧盯着射圃上的刘卫桓,一面毫无保留地称赞,一面深谋远虑地说。
“陛下多虑了,先祖打下基业,陛下又治国有道,我大楚国力强盛,区区宋国,不足为惧。”陆允昇谄媚笑道。
“说你是老狐狸,怎么就忘了居安思危的道理了?”景隆帝打趣陆允昇。
陆允昇立刻伏拜:“臣年老昏头,有欠考虑,请陛下恕罪!”
“起来起来,朕没说要罚你,瞧你紧张的样子。”景隆帝笑着亲自去扶他,又随口说道:“今日朕见信之也在伴射臣子中,他的腿伤好全了吧,都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可别落下什么病根,他还要迎娶朕的宝贝女儿呢!”
信之是陆徴言的表字,陆允昇未曾料到景隆帝会突然提起他的小儿子,但又很快应对:“臣替犬子多谢陛下挂怀,经太医尽心医治,已无大碍。”
“既然如此,朕就放心了,待会儿也能放心看他骑射。”景隆帝笑眯眯地点头。
“下一位,翰林院侍讲陆徴言,进场!”此时,射圃场上一名指引的内侍大声唱名,随之而来的陆徴言头裹青色头巾,身穿镶着青边的白色窄衣,脚踏黑色的靴子,与往日文士的形象略有不同。
原来伴射的皆为武臣,到本朝才开始加入文臣,陆家人能文能武在朝中一直是一段佳话,陆徴言虽然武不如他二哥陆行志,但是骑射的功夫也算过得去,只不过前一阵子由于坠马受了伤,他的左腿走起来路来明显不及以前利索。
景隆帝将目光紧盯出场的陆徴言,他今日装扮英姿飒爽,行动斗志昂扬,可他左腿有伤,即便刻意装作若无其事,也无法掩盖他没有完全恢复的事实。
陆徴言站在一匹棕色的马身侧,面朝阁楼,向阁楼上的景隆帝行了一礼,随后翻身上马,轻轻扯辔,马蹄向前走了两步,陆徴言引弓搭箭,瞄准靶心,同时双脚用力一夹马腹,马儿风驰电掣般向前冲去,陆徴言迅速拉弓,射出一箭。
在马儿奔跑的过程中,他飞快地射出十箭,射完之后,他勒紧马辔,停了下来。
众人看向十座箭垛子,十箭只有三箭射中靶心,其余皆射在外侧,观战的人全都倒吸了一口凉气,没想到陆侍讲会发挥失常,站在阁楼上的陆允昇脸色铁青。
景隆帝侧目看了陆允昇一眼,叹道:“切磋切磋,看个热闹而已,信之精神欠佳,回去之后,你啊,要好好给他补一补。”
“犬子今日发挥失常,有损陛下颜面,请陛下降罪!”
“你看你,又来了,我大楚人才济济,国力强盛,难道还丢不起这个脸?”景隆帝好似开玩笑地对陆允昇说。
陆允昇扯了扯嘴皮子,尬笑道:“陛下所言极是,是臣失言了。”
“再看看吧,谁胜谁负还不一定呢。”景隆帝又把目光投向射箭场,意味深长地说。
最后,能与宋国太子同样十发十中的人才寥寥无几,只有三位,一位是阗国的使臣,另两位是楚国的武臣,全都出身精武堂。
景隆帝宣他们到御前赏赐,楚国的武臣赏的是新装各一套,镶银马鞍各一副。阗国与宋国的使臣另外奖赏,都是一些金银器物。
赏赐之后,大家都欣然接受并感恩景隆帝,除了宋国太子刘卫桓,他拒绝了金银,而提了另一个要求。
景隆帝没想到他会有别的要求,虽然有点不高兴,但作为东道主,还是客客气气地问了他:“宋国太子不要金银,那想要什么呢?”
“子敬想问陛下要一个人。”刘卫桓谦称其表字并直言此行的目的。
“哦,原来是一个人,那简单。”景隆帝松了一口气,生怕他问他要一座城池,“不知是什么人?”
“是名女子,子敬并不知道她的真实姓名,只知道她是陛下身边司茶的女官。”刘卫桓一边说,一边从袖口抽出一方绢帕,让人递呈给景隆帝看。
绢帕由内侍递呈,徐徐展开,此时刘卫桓又道:“子敬将她的模样画了下来,想着陛下看了应该能认出。”
当绢帕彻底展开的时候,果然呈现出一名女子的画像,景隆帝确实一眼就认出了她,他不但认了出来,还大为吃惊,因为此人不是他身边的司茶女官,而是他最宝贝的女儿昭华公主!